含章母女倆就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而母親通身的線條更精緻,姿態更優雅,風韻更嫵媚,竟把女兒給比下去了。本來在羽佳眼睛裡女人一過三十歲就成了老太婆,如果工於打扮那就是老妖精。誰知芝嫺竟不怎麼打扮,卻讓羽佳看得發了癡。她的皮膚細膩,色澤如玉般瑩潤;秀髮如雲,在腦後鬆鬆攏起;眉梢眼角似乎蘊含脈脈芳香,那不是用鼻尖能嗅到的,卻是看見她微笑的人都能清清楚楚感覺得出的。
芝嫺奉上桂花藕粉讓二人先墊墊飢,自己則閃身進廚房忙碌。含章把羽佳引進小房間,兩人坐着吃點心說話。
“你媽可真是個美人呢。”羽佳三口兩口嚥下香甜藕粉,“哎,真好吃!”
含章頓了頓,決定把自己的身世向好朋友透露一部分:“可惜紅顏命薄。我爸很早就去世了。本來我們和外婆一起住,前兩年外婆也過世了。我和媽媽相依爲命呢。”
羽佳覺得應該安慰含章幾句,可是想想自己家裡的問題,也相當值得同情,不如與她同病相憐:“我呢,老爸兇得不可思議,老媽長期生病住院,老哥只顧自己忙功課——他要考同濟大學建築系,以此博得老爸歡心。”
“哦?你媽住院了?怪不得你不敢回家。”含章難以想象裴家沒有媽媽迴護的局面,“她什麼病?不要緊吧?”
羽佳臉色一暗,可又故作輕鬆:“不要緊,也就是慢性病,過一陣子要出院了。”想到媽媽的病況,羽佳一顆心直往下沉。
含章見羽佳情緒不好,忙起身道:“我帶你參觀畫室吧,我最喜歡呆在那兒了,從天窗可以看見星星!”
原來房子後面是不大不小一個天井,所謂畫室,其實就是天井裡隨便搭建的小棚屋,經夏的葡萄藤、紫藤和金銀花密密纏繞着它,把牆上的玻璃窗都幾乎封住了,又掩蓋了所有粗糙的牆面,倒使它很像一個美麗的花房。羽佳走進小屋,發出一聲歡呼,她不僅看見了頭頂上大大的天窗,還看見了舒適的靠塌,滿架的書籍和桌上瓷碗裡養的滿滿一盞白蘭花。羽佳把自己扔到靠塌上,心滿意足嘆氣道:“含章,你可真會享受!”
“都是我媽收拾的,我媽也很喜歡這兒,給它取名叫做紫藤畫室。”
羽佳看見畫架上夾着一幅氣韻生動的田園水粉,不由嘖嘖稱讚:“我怎麼不知道你畫得這樣好?你完全可以考美院嘛!”
“這是我媽畫的,看我畫的。”含章拿出幾張素描。
“你媽是幹什麼的?畫家?老師?”羽佳對看素描毫不熱心。
“都不是,她是個會計。畫畫只是她的業餘愛好。”
羽佳愈發好奇:“你媽可真是個不一般的人物耶,我從來就不知道哪個中年婦女會保持這樣高雅的業餘愛好。而且,”她偏頭思考,“你媽似乎也不能歸入中年婦女之列,我媽看起來就不止老了十歲呢!哎,你媽幾歲了?”
她沒看出含章微微有些發窘,原來閔芝嫺的年齡不過三十七歲,這樣的年齡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兒是很容易引起驚訝的,含章總是煩於應對此類引起驚訝的詢問。況且她連父親的照片都沒看見過一張,芝嫺給出的簡單答案——死了——當然不能使冰雪聰明的女兒確信。從外婆含糊其辭的解釋中,含章早已察覺媽媽的過去說不清道不明別有隱情,但是她決不會把心底的懷疑告知任何人。當下她猶豫着要不要對羽佳撒個無關緊要的小謊把媽媽的年齡提高五歲。這時芝嫺推開畫室的門,來叫她們吃晚飯了。
“我在廚房喊了好幾聲沒人理,原來你們跑這兒來了。肚子還不餓嗎?”
羽佳一躍而起:“阿姨,你們家的藕粉真是太香了,還有嗎?晚飯我就吃藕粉!再多放一勺糖!”
含章直吐舌頭:“你還真甜得進呀!”
芝嫺笑道:“女孩子都愛吃甜食,誰像你的口味這麼寡淡。”
“對對對!那天中午我拉她去吃麻辣燙,她跟那個夥計說:不要麻,不要辣,不要香菜,不要蔥……我在旁邊聽得奇怪,那還叫麻辣燙嗎?輪到我,我就說:重麻,重辣,重孜然,兩把香菜,總之把沒給她的都給我,反正你們也不吃虧!”羽佳說得眉飛色舞,及至看到餐桌上擺放停當的精緻菜餚,立刻又大呼小叫起來:“哇!阿姨,你除了是個業餘畫家,原來還是個業餘廚師!含章,我要天天過來蹭飯!這一大盤炒麪可真誘人哪,咦,今天有人生日嗎?”
含章搖頭笑道:“不是早跟你說了今天我生日嗎?什麼記性!”
“啊?那我連禮物都沒帶!”羽佳着急,“真的是你生日?我還以爲你是編出來騙我爸的呢!”
芝嫺笑容如常,卻向女兒投來一個質疑的銳利眼神,含章心裡暗暗着急,她清楚知道媽媽在一片溫柔之下藏着的精明,凡事只有芝嫺瞞得她滴水不漏,沒有她瞞得過芝嫺法眼的。
裡屋電話突然響起,芝嫺去接電話,含章忙向羽佳撇嘴瞪眼,羽佳醒覺,伸了伸脖子。
“快吃吧!堵上你的嘴!”含章小聲嗔怪:“我媽精着呢!”
芝嫺從裡屋出來的時候,只見羽佳正把整張臉埋在炒麪盤子裡吃得不亦樂乎,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慢點吃,看把你們餓的!”
羽佳嘴裡塞滿食物,說不出話,只是連連點頭。她風捲殘雲一般吃完了兩隻**雞翅、半碗龍井蝦仁、大部分的蒜泥黃瓜和牛肉絲炒麪,倒把螃蟹魚湯推到含章面前,因爲那個吃起來比較麻煩。芝嫺看得有趣,索性停了筷子,單是看兩個女孩搶來吃,心中不禁暗歎年輕真好。
羽佳吃得肚皮飽飽,猶自不足,向芝嫺道:“阿姨,含章太幸福了,我要分享一點,我能經常來吃你做的菜嗎?我洗碗好了,還有,幫你理菜!”
芝嫺笑道:“好是好,只怕你的媽媽捨不得!”
“我媽呀,長期住院,家裡有日子沒人做飯了,我和我哥一日三餐都是外賣解決。”
“那你爸呢?”芝嫺關切地問,“工作忙?”
羽佳點頭,“他纔不管我們呢,只顧着公司。”
“那倒也難爲你爸了。不過我看他挺關心你的,”芝嫺閒閒說道,“知道你在同學家吃晚飯,剛纔就打了電話過來問地址呢。”
“啊?”羽佳頓時傻眼,“剛纔那個電話……是我爸?!”
“先是你哥哥打過來的,後來你爸爸也說了幾句。”芝嫺不動聲色,事實是羽豐在家裡吃逼不過,打電話找羽佳,芝嫺盤問他的時候旁邊有人耐不住火氣,搶過話筒粗聲大氣要和女兒說話,芝嫺回說孩子們正吃飯呢,他當即報以怒罵,芝嫺也動了氣,與他理論道:“先生你講點道理,孩子到同學家吃個飯又不犯法,總不能餓壞了她吧?有什麼事等她吃完了我自會讓她打電話回家。”對方便問地址,要親自過來抓女兒回家。
“我爸,他知道這裡的地址了?”羽佳嚥了一口唾沫。
芝嫺點頭。就在此時,門鈴大響,急促,惱火,一聲緊接着一聲。羽佳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