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是太子明昊的十歲生日。
這天早朝以後原靖宇將要緊的政務處理了,其餘不甚緊急的就放到一邊等明日再看。
今晚有朝宴,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們都會進宮爲太子慶生。但今天下午,他的時間是屬於輕顏的。
九年前的今天,他被困在江南,輕顏爲了趕去救他,服了催產藥,導致難產,最後剖腹產下太子明昊。
他還記得明暉出生的時候,她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單薄的身體流了那麼多的血,看得他那樣恐懼。最後,她足足痛了四個多時辰,孩子才終於從她的身體裡鑽了出來。那還是順產!
而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生明昊卻難產了。他沒有見過難產是什麼樣子,他只是聽丁青山說了一遍,便渾身發涼,心揪緊了幾乎無法呼吸。他無法想像她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無助,他只要想到自己差點就失去了她,差點就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兒子,便感到一陣陣心痛和恐懼……
因此,之後明昊的每一個生日他都會抽出至少半天時間陪伴她,將所有的政務都放下,只是一個男人陪着自己心愛的妻子。
前面下了幾天綿綿的秋雨,昨晚纔開始放晴,今日午後陽光似乎分外燦爛耀眼。放眼望去,天地都分外純淨清透。秋風微涼,拂過滿庭的菊花,挾着半絲微苦的花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輕顏洗了頭髮,原靖宇用乾毛巾幫她擦了個半乾,然後就興致勃勃地帶着她去御花園曬太陽。
披散着長髮怎麼出門?輕顏原本想着就在驕陽殿的內花園裡走走就好,可是原靖宇非要拉着她出門,說她很久沒有出去走動了。是啊,自從明暉離開後,她就沒怎麼出門了。
原靖宇將她兩鬢的頭髮編成小辮子,用兩條紅絲帶繫好,讓侍女帶上黃楊木梳和玉簪、花蓖就出門了。
帝妃二人手拉着手走進御花園,一路上着傻了不少的宮女太監。
任誰都想不到皇上的最最寵愛的皇貴妃竟然樸素成那個樣子。
頭上只有兩條紅絲帶,沒有帶耳墜子,脖子上也沒有珍珠項鍊,手腕上沒有鐲子金釧,手指上沒有戒指,一身素靜的衣袍甚至都沒有鏽上金絲龍鳳,只有簡單的吉祥雲紋和清麗的幾朵小花……她全身上下的配飾,只胸前戴着一塊銅牌,腰上繫着一枚玉佩而已。
若不是皇帝牽着她的手,一定不會有人認出來,這個貌若十八九歲少女、披散着一頭長髮的年輕女子就是這個皇宮裡最尊貴的女人,太子殿下的生母,位比皇后的皇貴妃娘娘。
輕顏看宮女太監們滿臉訝色,自己低頭看了看,也覺得不該穿着自己平常在寢殿裡穿的衣服出來。那些衣服都是爲了舒適而做的,所以連刺繡都很少,她經常穿着這樣的衣服窩在原靖宇懷中午睡,卻絕對不是出門的衣服。
原靖宇看她微微蹙眉,湊到她耳邊小聲笑道:“不要緊,你穿什麼都好看。”
因爲他的突然靠近,輕顏臉色微微一紅,但很快就釋然了。他們夫妻十幾年了,他這個皇帝都不在意了,她又什麼好在意的?
原靖宇看她釋然,心情好轉,越發握緊了她的手。
遠遠地有一棵丹桂,依稀還有些殘花,空氣中飄來一股淡淡地冷香。原靖宇指着桂花樹旁邊的亭子道:“去那邊坐會兒吧!”
輕顏微微皺眉,搖着他的手臂道:“我想曬太陽。”
原靖宇寵膩地看着她抓住自己手臂小鳥依人樣子,心中感覺特別的柔軟溫馨,隨即回頭,讓蕭元找人搬一張躺椅過來。
等待的時間,他們還是走到亭子裡坐下,吃了一塊糕點,喝了幾口茶水。
每年的這一天,都是輕顏過得最輕鬆最幸福的一天。不管有多忙,原靖宇都會放下所有的事情陪伴她。輕顏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微微眯着眼睛,靜靜感受從面上拂過的風,感受空氣中淡淡的花香,感受他的溫柔和深情,感受這份深入骨髓的溫馨的幸福……
“景瀚……”
“嗯?”
“景瀚……”
“嗯?什麼事?”
“景瀚……”
“……”原靖宇看着她眯着眼睛嘴角含笑的樣子,滿足的樣子好像在陽光下睡懶覺的小貓。“多大了,還玩這個?”他伸手細細撫摸她臉上依舊細緻如玉的肌膚。他的輕顏,是上天賜給他的仙子啊……
輕顏有些不滿地擡起頭來,眼波流轉間剜了他一眼。忽然,她好像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情,頓時雙眼一亮,卻隨即微微低下頭去,用手拉着耳側的小辮子,學着少女的嬌媚和羞澀,嬌聲道:“小女子今年十八了……”
原靖宇忍俊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臉頰,笑罵道:“沒臉沒皮,你怎麼不說自己十六?”
輕顏自己也忍不住放聲大笑,順勢倒在他懷中。記憶中,她好像就從來沒有過那樣羞澀嬌媚的年華。當她十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是義軍的首領了,青澀正逐漸褪去。
笑夠了,她又擡起頭來給了他一個白眼,氣呼呼地說:“人家都說十八的姑娘一朵花,難道我現在不是人比花嬌?你嫌棄我了?”
原靖宇無奈地笑笑,伸出食指刮刮她的鼻子,小聲道:“不害臊!”輕顏冷哼一聲。他又將她攬入懷中,在她耳邊低喃:“輕顏,你千萬別用花跟自己比,因爲所有的花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
輕顏心中甜蜜,靜靜地靠在他懷裡。
這時,躺椅已經在草坪上擺放好了,旁邊是茶几,上面擺放着兩杯剛剛沏好的茶以及新鮮的糕點和水果。
原靖宇拉着輕顏走到躺椅上坐下,讓她躺在躺椅上,將頭枕在自己腿上,而後便取過黃楊木梳爲她梳理頭髮……
燦爛的陽光籠罩着他們,在頭髮和金冠的折射下形成一圈七色的光暈,遠遠望去竟不似在凡塵俗世中。
這分明就是一對神仙眷侶啊!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穿過花樹順着曲折的鵝卵石小道往這邊過來了。
原靖宇原本沒有在意,只當是過路的宮女太監,誰知那腳步雖然輕,卻一直往這邊走來。他擡起頭來,神色微微有些詫異。
竟然是明秀,而且眼圈紅紅的,一臉的隱忍與悲傷。
蕭元自然不會讓她靠近,明秀也不敢硬闖,與周圍的宮女太監們一樣,在十幾丈外候着。
蕭元請示皇帝見還是不見。
原靖宇皺皺眉,低頭看了看輕顏眯着的眼睛,小聲道:“問問看她有什麼事情……”
蕭元領命而去,原靖宇很快就聽到明秀緊張地哀求聲:“母妃病重,兒臣懇請父皇過去春華宮見母妃一面……”
崔貴妃病了?原靖宇尋思着,病了應該找御醫嘛,找他做什麼?
蕭元站在明秀身邊,遠遠地望着原靖宇,等他示下。說起來,蕭元這樣似乎有些無禮,但他與皇家的關係本來就不一般,又同原靖宇自幼相識,他們是君臣,也是朋友。原靖宇也不願意蕭元在自己面前像個真正的奴才,因而就有了現在這個“膽大妄爲”的蕭元。
原靖宇衝明秀擡擡手,明秀便輕聲地走到帝妃二人面前跪下請安,然後再次哀求道:“兒臣懇請父皇去春華宮見我母妃最後一面……”
“這麼嚴重?”
原靖宇尚未開口,輕顏已經迅速從原靖宇腿上擡起頭來。
原靖宇一怔,低頭看了看輕顏,又直視明秀的眼睛:“你母妃什麼病?請御醫看了嗎?”
“請御醫看了,可是……吃了藥一點都不見好,今天連清粥都喝不下去了……”提到母妃的病情,明秀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原靖宇想了想,說:“今日朕沒空,明日去春華宮看望你母妃吧!你也別擔心,你母妃還年輕,身體一直都很好,不會有事的,過幾天就好了……”
明秀緩緩擡起頭來,失望而憤怒地瞪着原靖宇的眼睛。
原靖宇和輕顏都大大地吃了一驚。他們第一次在明秀眼中看到這樣強烈的恨意。
“沒空?你有時間陪着別的女人曬太陽,就不能抽出半個時辰去探望我病重的母妃麼?難道我母妃就不是你的妻子?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父皇,你是這個天底下最無情的人!”明秀自己緩緩站起身來,指着原靖宇和易輕顏憤怒地哭叫着,將什麼君臣之禮全都拋在一邊。這一刻,她只想表達自己心中隱藏了多年的恨意,表達自己強烈的恨怒和不平。
憑什麼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就能得到父皇全身心的疼愛?憑什麼那個女人就可以獨霸父皇,而讓自己的母妃夜夜獨守空房?憑什麼?她母妃並不比這個女人差,她也未必比不上明暉,爲什麼父皇的目光從來就沒有在她們母女身上停留過?爲什麼?
“放肆!你母妃就是這樣教你頂撞君父的?連個女兒都教不好,她還有什麼用?她就是真的要死了,朕也懶得再看她一眼!”看向來溫順穩重的明秀竟然以忌恨的目光指着他們哭罵,原靖宇也不禁憤怒地站起身來,一句不合適也並非出自真心的話就那麼出口了。
明秀聽到父親這句話,心中最後一點父女親情也蕩然無存。她淚流滿面,憤恨地指着易輕顏咒罵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妖女!是你搶走了父皇,搶走了母后和我母妃的丈夫,搶走了我和明悅姐姐的父親。你每天都霸佔着父皇,讓我母妃夜夜以淚洗面,她纔會生病……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你和你的兒女全都不得好死!”
“混賬!”原靖宇大怒,衣袖一揮,一道急怒的勁氣直直掃嚮明秀。
輕顏趕緊出手阻止,卻稍稍晚了一點,明秀已經摔倒在地,嘴角溢出一口鮮血,那般觸目驚心。
其實原靖宇出手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也收回了大部分的力道,但明秀畢竟還是個孩子,如何承受得住他憤怒之下這一兩成的內力,若不是輕顏伸手阻止,力道稍微有些偏,說不定明秀此刻已經沒命了。
輕顏趕緊過去將明秀抱起來放到躺椅上,一面吩咐貝月影回去取藥,一面爲明秀把脈確定她的傷勢。
原靖宇在一邊着急地問道:“怎麼樣?”
輕顏擡起頭來,憤怒地吼道:“怎麼樣?你好意思問?你自己出了幾分力道你不知道?如今當了皇帝的確不一樣了啊,連自己的親身骨肉都能下得了手!”
“我……”原靖宇慌亂地瞪着明秀慘白的小臉,心裡又痛又怒,“她罵我沒有關係,確實我對不起她們母女。可是她不該罵你和孩子!暉兒和昊兒哪裡對不起她了?她竟然如此惡毒……可是你……不管我對別人如何,我何曾在你面前擺過皇帝的架子?”
聞言,輕顏也冷靜下來。她嘆了口氣,輕輕握住他一隻手,低聲道:“對不起……但我既然敢做,就不怕別人說。這些年來有多少人在背後罵我,我不是不知道。但確實是我讓她們失去了丈夫和父親,她們心裡不痛快,不過在背後罵幾句而已……你知道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些的……”
原靖宇也沉默下來,那些辱罵詛咒她的話他雖然沒有親耳聽過,卻也是知道的。可是,防人之口甚於防川,他也只能儘量壓制,只能當自己不知道。沒想到,今天明秀竟然敢當着他們二人的面咒罵他們……
“剛纔,多謝你幫她擋了一下……”
“不過是個孩子……”輕顏低頭撫過明秀的眉眼,帶着幾分愧疚道,“她其實是最無辜最可憐的一個。我雖然不能像疼愛明慧那樣疼愛她,但好歹她也是你的親骨肉……看到她,我就想起了暉兒……”
這時,貝月影用輕功將治療內傷的藥送過來了。
輕顏托起明秀的身體,原靖宇親自喂明秀服了藥,輕顏又以自己的內力爲她療傷。
明秀雖然閉着眼睛,但是並沒有昏迷,原靖宇和易輕顏的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她耳朵裡,又全都化作了眼淚流淌出來。她的心,真的,好痛……
因爲明秀沒有習過內功,輕顏的內力在她體內行走的時候非常小心,足足用了兩柱香的時間才把她受損的經脈打通,額上也冒出些微汗珠來。
輕顏收功,將明秀放到躺椅上躺好,與原靖宇對視一眼,提議道:“既然崔貴妃病重,現在把明秀送回去只怕有害無益,不如送去柳姐姐那裡……
原靖宇點點頭,吩咐太監們將三公主連同躺椅一起擡去碧嵐宮。
輕顏放開原靖宇的手,說:“我跟着去碧嵐宮,你去春華宮看看崔貴妃吧!”
原靖宇愧疚地望着她,低聲嘆道:“對不起,本來今天應該陪你的……”
“什麼時候不一樣呢?非要今天?其實,你已經對我很好了……”輕顏擡頭,衝着他溫柔池笑笑。
原靖宇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我很快就去碧嵐宮,你等着我,不要離開……”他不捨地用自己的臉頰輕輕在她耳側蹭了兩下,然後才放開她往春華宮方向走去。
就在這時,只見周仲元同雁無痕快步往這邊趕來,一邊小跑一邊喊着:“皇上,皇上,緊急戰報!”
原靖宇和易輕顏一起停下來,又走到一起。
原靖宇接過戰報拆閱。
周仲元平復了幾口氣,一面等待皇上解釋戰報的詳細內容,一面疑惑地問道:“那不是三公主麼?怎麼?三公主生病了?”
提到三公主,衆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周仲元一看就知道里面有蹊蹺,他暗自在心裡責罵自己不該多管閒事,可惜話已經出口,收不回來了。
“三公主方纔說話有些不妥,皇上小懲大戒,周大人就不必提心了。”輕顏輕描淡寫地揭過,轉而望着原靖宇,問道:“皇上,江南戰事如何?”
原靖宇看完,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默默地凝視着輕顏,半天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