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知道自己遲早會有報應的,雖然當年堅決不同意他捐獻骨髓的人是媽媽,但可憐天下父母心,媽媽只不過太緊張他罷了。
那時候他是真的想幫幫她。跟着媽媽在收費處排隊交錢的時候,他好幾次看到她獨自坐在長椅上一臉茫茫然的樣子,眼睛專注地跟着正在排隊的那個高大的男人移動,每次充好錢,那個男人總會飛快過來抱起她,她亦會聲音清脆的喊“爸爸!”
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前所未有的羨慕。
他趁着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溜到護士站去,小大人似的告訴護士姐姐他也想獻骨髓。長相甜美的護士姐姐說他太小了,他板着臉昂首挺胸站得筆直筆直地,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小了!媽媽說我是男子漢!”
男子漢在抽血的時候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想到也許可以幫到她,心裡就莫名其妙的覺得開心。
媽媽找到他的時候眼眶都紅了,驚慌失措地問他去哪了。他不敢說實話,只好騙媽媽說去上洗手間了。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後悔自己不應該說謊。他覺得就是因爲自己說了謊,所以媽媽纔會生氣不讓他去幫那個小妹妹救媽媽。
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沒用,眼睜睜看着她爸爸哀求媽媽幫忙卻被拒絕,眼睜睜看她無助又惶恐的樣子,她當年不過才六七歲的光景,驚慌失措地站在漫天雪白的醫院裡,大大的眼睛裡滿是受驚的失措。
媽媽帶他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終於哭了,問媽媽:“爲什麼不讓我幫他們,難道是因爲她已經有爸爸了所以不能有媽媽嗎?媽,是不是因爲我有你了所以纔不能有爸爸?”
從沒有想過後來還會遇到她,就好像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原來也是有父親的一樣。
他那時已經在上大一,有了喜歡的人,偶爾翹兩天課坐車跑回高中母校去看她,就這樣和她再次相遇。
他那時候略有點玩世不恭,哦,不是,是自從那個所謂的父親出現之後,他便覺得這個世界不值得認真對待。
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她的臉微微紅了紅,可她似乎完全不認得他了,他莫名有些失落,又想着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最好!
可是命運之手這樣奇妙,他升大三的時候,她竟然考到他所在的學校來讀大學,還成了他同系的學妹。再靠近一點點,才知道她原來和陳予歆的表妹是“好朋友。”
陳予歆就是他曾經喜歡過的女孩子,只是曾經。
她長大了原來那麼可愛,只爲了再見時的一個玩笑,整天神采奕奕地追在他後面喊:“喂,你還沒告訴我你答不答應我的求婚呢?”
起先只是覺得有意思,後來漸漸就變了味道。他覺得自己始終對她有虧欠,生怕有一天她會突然認出他來。爲了掩飾自己的不安,他每回都故意跟她鬥嘴,氣得她啞口無言,因爲她只要一生氣就沒有空多想。
他還喜歡看她被他氣得小臉通紅的樣子,像只想撓人卻怎麼都撓不到的小貓。
有一回媽媽熬了湯託人拿來學校給他,她正好來找他,當時就一臉欣羨地說:“有媽媽真好!”
他沒有忽略她眼底層層疊疊的落寞。可她也只是瞬間就又生龍活虎起來,眼睛忽閃忽閃的,說:“其實我爸也會燉湯,我最喜歡他給我燉的山藥排骨,只不過他總是太忙,許媽燉不來他那個水準,不過也是極好喝的,反正肯定比你這個好喝!”
他突然就覺得心疼。
他原本大學一畢業就要被送出國深造的,可他卻突然改了主意,執意留在學校裡繼續讀研。媽媽因此把他大罵一頓,他任她罵,執拗地想在有限的生命裡多看看她。
他想過等她畢業就跟她告白,他也想過告訴她你別裝了,你明明那麼喜歡我,可他最終什麼都不能說。
因她爸爸在他們相熟了一個學期之後就來找了他,他說:“我絕不答應,婠婠如果知道你就是那個對她媽媽見死不救的人,她也絕不會跟你在一起!”
他這才知道,他早在相識的最初就失去了愛她的資格!
他多不捨得,卻不得不讓自己努力去無視她的努力靠近。他再次把陳予歆拉出來當擋箭牌,還因此被她敲詐了好幾頓大餐。
可是如果可以,他願意用無數大餐來換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給她溫暖的機會。
畢業後他沒有聽從“父親”的安排去工作,故意投了志高集團的簡歷,以他的學歷和成績要進志高集團其實輕而易舉。
他租了單身公寓,開始很少回家。他不喜歡那個彷彿憑空而來的爸爸,他更不喜歡總是向命運輕易屈服的媽媽。他總是想像自己可以做到不顧一切,會同她講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要努力去追,哪怕沒有希望也要追出個希望來。
她每回聽得悵然若失,他亦講得悵然若失,其實那不過是他說來給自己聽的,他這樣膽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徹底把她失去。
可是再小心也終於出了事。只因聽她抱怨說她爸爸要催她相親嫁人,他一邊故作無事地調侃她相也沒用,反正沒有人要的,一邊矛盾重重地糾結着她如果真的嫁給別人該怎麼辦。
哪裡知道竟然會酒後失德。
第二天他從宿醉裡醒來,看到懷裡的小小人兒,他既想從此抱着她不放又恨自己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他實在是無措極了,纔會口不擇言地說了傷人的話,看到她臉色灰敗地匆匆逃離時,他突然有了彷彿就要從此失去她的錯覺。
多年的面具戴起來,僞裝和真實都似乎渾爲一體,他拉不下臉去道歉,只好學她當年靠近他時的無賴法子,腆着臉一次一次的去攪和她的相親宴。
她一點都不知道,他演她的男朋友簡直演上了癮,他多麼想就這麼一輩子演下去,卻終究不能演下去。
他再次見到了她爸爸,被要求離他女兒遠一點。他卻突然在這樣的會面裡生出拼一拼的決心,與其要眼睜睜看着她跟別人結婚生子,他寧可賭一把,賭她不怪他,賭她願意摒棄前塵和他此生相依。
那根木頭從掛車上滾落砸向他車頂的那一刻,他甚至還幻想着自己終於可以爲她戴上戒指,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擁抱她親吻他,向全世界宣告他的幸福!
在美國養傷的那半年,他對她有多少想念,日子就有多麼難熬,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趕緊好起來,趕快回國去看她,卻從來沒有想過,還沒有等醫生宣佈他可以回國,就先從陳予歆那裡獲悉了她的婚訊。
他再沒有比那一刻更慶幸自己手腳完好可以不顧阻撓的離開。
他不願再讓自己歷經憾恨痛苦,不顧一切地匆匆回國,下了飛機就立刻驅車前往她舉辦婚宴的酒店,得知她從婚禮上跑掉了,這才又鬆了口氣。
臨時租了輛車,沿着所有她可能經過的地方一路找過去,終於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找到她。
他難掩激動地摁了喇叭,如願地看到她怔忡的樣子。
他心裡翻江倒海的激動,下車大步流星地朝她走過去,可是甫一開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居然又說了諷刺的話,可他明明想說的,是除了他,她最好誰也嫁不了。
可惜他非但表達出錯,還隱約覺得昔日那個喜歡圍繞着自己轉的女孩子,已經將他遠遠隔絕在心門之外!
他連妒忌都沒辦法光明正大,像個隱藏在陰影裡的影子,哪裡怕心疼如絞,還得裝出漫不在乎的樣子來。
沒有人知道他是抱的什麼心態和尹南歌達成合作協議的。在某些恍惚的時刻,他甚至誤以爲自己真的僅僅是爲了讓她着急而要和別人訂婚的。又或者說他淺意識裡是這樣渴望的。
那天晚上大學寢室的室友聚會,畢業四年第一次齊齊聚首,他不是不期待的,大夥起鬨着要帶家屬,他心裡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
可是要怎麼跟她說呢,還沒開口就能料得到她的迴應:“你不會帶南歌去嗎?”
他苦笑,跟着南歌去參加那個新品發佈會,看她上臺發表致辭,從善如流地周旋在賓客之間,卻最終被一個小小的問題噎住。終於忍不住想帶她離開,於是用開溜的藉口把她哄了出來,一路往聚會的地點去。
哪裡知道她會半路鬧起來,她說她不喜歡他了,他幾乎控制不住要將這些種種原原本本說給她聽。
可是說了又能怎樣呢?
他千方百計地去查她要嫁的那個人的消息,他千方百計引她去“遇到”她未婚夫和前女友私下見面的事,他覺得誰都配不上她誰都給不了她幸福,可是其實他纔是最給不起她幸福的人。
放手的決心這樣難,卻不得不去選擇。既然他註定是給不了她現世安穩的那個人,又何必要把她拉進和自己一樣痛苦糾葛的深淵裡?
人果然是不能貪心的,他便是太貪心,纔會有這樣的下場。愛不得,求不得,只餘了滿室麪條的清香,彷彿偷來的三寸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