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週末。承軒睡得很死。我在洗臉的時候接到了姐夫的一個電話。
“今天, 我在藤蘿前等你,不見不散。”
他的聲音是渺然的,好象墮落的因子組成的霧, 風一吹就散開了, 感染了每一個人。
我倏的掛斷電話, 內心猛跳個不停。
說起來, 我是怕姐夫的。但更多的是怨。怨他不顧姐姐, 怨他娶了姐姐卻把心交給另一個女人。
可是我還是去了。
因爲姐姐的到來。她的臉色還有點蒼白,我見猶憐。
我知道姐姐需要安慰。而這安慰,只有承軒給的起。
因此我將空間留給了兩人。走的時候承軒倚在門前看我, 失望地說:“不能不離開?我討厭你總是在我與阿欣在場時就逃避。”
昔日我可以面對,現在卻不可以了。因爲你與姐姐的關係已經說破, 我留下來徒增尷尬罷了!
我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沒有把心思說出。我一直倔強地往門外走, 不再回首,心裡忽然那麼清晰地感覺到生活已經回不到從前。也許, 真的需要一場婚禮了!在婚禮中,重新開始。
承軒追出來,拉住我。
他又問:“你去哪兒?我送走了她就來接你。”
我勉強笑,說:“隨便走走。我自己回家。”
在市區遊蕩了一整天。如果不是因爲姐夫那令人心碎的聲音纏繞在我心裡一整天,如果不是我在遊蕩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很寂寞不知歸路, 我想我還是不會去的。
我坐進出租車裡, 感覺藤蘿的方向, 有什麼在呼喚着自己, 那麼渺遠模糊。我吩咐司機將車停在山腳, 將高跟鞋脫下提在手裡,一步一步慢慢順着記憶走。那種帶着點疼痛的呼喚感覺, 更強烈了。
條件反射地,我撥出了一個號碼。
“桐桐?”
我忽然發怔。是嬴風的聲音。這個時候,爲什麼會條件反射撥出嬴風的號碼?
“桐桐?”
“哦,我按錯了。”我慌忙掛斷,繼續前行。明明還是那條陌生的山路,忽然變得那麼熟悉,熟悉得彷彿我曾經走過很多很多次。好迷亂的感覺。
走到藤蘿前時,我沒見到姐夫。我想他已經走了。同時又詫異自己只來過一次卻居然沒有迷路。
藤蘿花已經快要凋謝。花瓣蒼白的容顏無力的聳拉着。我呆望着,覺得這一幕很悽豔。
似乎是意識到什麼,我取出胸前的吊墜,嬴風送的那枚紫色的指環,上面的小白花……
原來就是藤蘿啊……
我當即決定詢問嬴風雕藤蘿的用意……隱隱覺得,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我忽略。
可是一雙有力的手在我賞花時從後面抱住了我。我駭然地想掙開那雙手,卻掙不開。
“桐桐,我以爲你不來了。”
是姐夫的聲音。對我來說卻猶如鬼魅。
“姐夫,你做什麼!放開我!”我氣急敗壞地掙扎,眼光與姐夫觸及,心中不禁大大一震。
他的鬍渣已經很深,雙眼深陷,表情是一種我所未見過的縹緲。
我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
他放開了我,說:“桐桐,我給你講小藤的故事,好不好?”
我已經對那個女孩子的故事不感興趣。但也沒想過阻止姐夫。
然後他走到藤蘿樹下坐着,緩緩點燃了一支眼。煙霧是一種詭譎的嫋然。
我也離他遠遠地坐下。
姐夫痛苦地半閉了眼,說:“桐桐,你有沒有見過一本日記……那日記應該被承軒收着……日記封面是手繪的藤蘿花……小藤畫畫很厲害……”
“我慶幸沒有見過那日記。”我微慍地說,同時爲姐姐感到痛心。這個男人,陷入了那個小藤的感情怪圈裡,已經無藥可救。他拋棄了自己作爲丈夫的責任,一味沉溺在回憶裡。而他回憶的那個人,偏偏又是他將人家逼上的絕路。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很不道德的想法,希望我親愛的姐姐和承軒在一起,把這個男人遺棄算了!
他見我神色有異,不由默了下來。
“姐夫,對姐姐公平一點……”
見我低聲勸他,他面色又軟了下來。“對不起,我失態了。”
看着他迷濛的眼,我輕吐了一口氣。
想到了承軒。他心裡有了嬴風,怎麼可以又有一個姐姐呢!他和姐姐的第一場見面,該是那場青青莊園的派對上,難道又是所謂的一見傾心?
感情真的很難懂。
承軒打電話來。
他的聲音愉悅中雜着一絲疲憊。
他問我現在在哪裡。
我看了姐夫一眼,笑了,回答說,我和你一樣,在陪一個失意人。
現在想一想,如果我知道當時承軒打那通電話時,他特意給我做了豐盛的晚餐,並遣走了姐姐,在家等我回去時,我大概會丟下姐夫趕回去了。也就可能不會發生後來那一連串事情。
那麼,我和承軒,真的可以執子之手,與子成說?
不禁苦笑。因爲這只是如果。
事實上我不知道。不是承軒多年後提及,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所以,一切還是按既定的軌道進行着。
姐夫那天很多話。可能那天他在藤蘿前講的那些話,比我以前和他見面時他說話的總數還多。可是我什麼都聽不進去。天色暗沉着,我開始感到不安。
有夜風颳着。
我有些冷,忍不住雙手抱膝。
這樣寧謐的夜,這樣掃興的故事,讓我心中發毛,昏昏欲睡,又不敢真睡着。
姐夫把西裝外套搭在了我身上,我惑然擡頭,他迎着我的目光溫柔地揚揚脣,那一瞬間我覺得很溫暖。姐夫那與平時一樣的溫和讓我平靜安心了不少。
“聽說,她分娩的那幾天,承軒一直在照顧她,還有嬴風。”
姐夫說着面朝藤蘿,留給我一抹孤獨的背影。
“而那個時候……我和欣尚在度蜜月。”
“子銘那裡是沸反盈天,可是反觀小藤那兒,卻是足以令人抓狂的死寂。”
一年半後在我和承軒站在藤蘿樹下,姐夫就是帶着幸福在這裡和我永遠說再見。他找到了幸福,真好。只是,姐姐呢……那個深愛他的女人,此刻甚至沒有勇氣來這裡。
看着那些美麗的花,承軒偶爾與我提起這件事。他緩緩把手中一本密封得好好的日記本丟進火爐燒掉,神色平靜地告訴我:
“除了我和嬴風,沒有一個人去和小藤說說話。小藤真傻,她說她會等子銘,等他來。她很痛苦,把心情全寫在了這本日記本上,她說這樣她會好過些。但是最後都沒能等到子銘。所以她決定自己去找他……”
“婚後三個月,小藤在藤蘿前找到了我。形容不出當時的心情,只覺得那一瞬時間都停住了。她眼裡的憂愁,控訴了我的可恨。我恨自己,恨自己不僅沒帶走她的憂愁,反而增添了她的傷痕……”
姐夫說這話的表情,哪怕在他離去後多年我都沒有忘記。那是心碎。我幾乎可以聽到心嘩啦嘩啦的變成一片破碎的晶瑩。
思緒回到那年的那個晚上,我的心和當時一樣開始隱隱作痛——
“我們吵了一架,然後決裂。”
那晚姐夫幾乎是帶着哭音在說。他鬆鬆領帶,似乎想讓自己的情緒放鬆。
“她說,給她兩分鐘,她要告訴我關於小瀾的事……”
“我沒給她機會。很久之後忽然想起小瀾這個陌生的名字,我有去查過。什麼也沒有查到。聽說他被承軒帶走了,帶到了一個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我知道,一切故事都該結束了,如果不是小瀾的再次出現的話。
“我第一眼看到那個孩子,就有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覺得他就是小藤留給我的孩子……”
我抽了口氣,驚恐地望着他。
“你不可以搶走我的小瀾!”我說。
“桐桐。”他目光瞬間又顯得很陰鬱,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他說,“小瀾本來就是我的。而且,你,你原本——”一頓,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有些躲閃的斂了話尾,只喃喃的嘆,“我也希望你是我的……”
一道刺眼的強光忽然射來。尖銳的喇叭聲像一枚巨石投入夜色,轟然響徹。
我不適應地用手半擋雙眸,眼睜睜看着一輛車衝過來,在我們面前倏然停下,碰地一聲,車門被猛地打開。
一抹修長的人影兒突兀而立,似夜空裡一道亮色,懾人於無聲無息。
“承承……”我躲閃地低聲叫道。
承軒闖入了這片天地。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因我而來。
“桐桐!”
承軒蠻橫地把我拉進了懷裡,並不看我,對姐夫吼道:“你這個冷血的混蛋!你還要傷害多少人才罷休!阿欣還在家裡等着你回去,而你卻在這招惹我老婆!”
“承軒,不要逼我。”姐夫深吸了口氣,無奈的望着我們兩人。
承軒譏諷地笑了。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要逼我纔是!你記清楚,桐桐是桐桐,和小藤就算再相似,她卻沒有小藤的靈魂!你別忘了,”他一指遠處車輛來往的山路,“當車身撞上小藤的那一刻,她就沒了……沒了!她愛你的靈魂,已經死去了!你註定了永遠的失去她!而桐桐,不是你該招惹的人——我也不允許你帶走小瀾,因爲他是小藤留在世間的唯一記憶!”
姐夫捻滅了煙,說:“承軒,你把小藤還給我吧!我知道,你愛的始終不是她……而屬於你的那份愛,我也還給你……”
承軒胸膛急劇起伏,喃喃道:“你是瘋子!子銘,你真是個瘋子……”
當我坐上承軒的車,我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承軒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沙啞。
我不迭地搖頭,只是眯起眼睛笑。不敢讓承軒看見我那帶着笑的眼睛裡,其實是一片荒蕪。笑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姐夫說,你把小藤還給我吧……
姐夫說,我知道,你愛的始終不是她……
姐夫還說,屬於你的那份愛,我也還給你……
明明都是沒有頭緒的話,卻忽然被我聯繫到了一起。有一個答案在腦海裡放肆地閃啊閃。我不敢去求證。
心,卻開始蠢蠢欲動……這一刻,我迫切地想知道真相。我拿出手機,在手裡轉啊轉,然後,輕輕地打了幾個字發送出去。
“給誰發信息呢?”承軒橫掃我一眼。
我不說話,咬住脣,看着窗外。
承軒又說:“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和子銘走那麼近!他的魅力就那麼大,大到讓你一次次被蠱惑?”
我抱住雙臂,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承軒騰出一隻手,將我的手包裹。我被那分溫暖燙了手,不經意地抽出。
我跟承軒回了家。
一連幾天承軒都沒再理我。我知道他因我去見姐夫而生氣。
關於他與姐夫之間的那些過往,我後來問了姐姐。姐姐對此諱莫如深。
倒是嬴風說了一點,卻說得很晦澀。
“關於小藤,我,承軒,子銘,在共同守着一個秘密……”
嬴風說的時候在微笑,那微笑像清風一樣恍惚怡人,帶着點溺,帶着點純……我忽然就怔了,感覺,千般似曾相識。
我就問:“什麼秘密?”
嬴風看我。嬴風的眼睛像是也帶着星星點點的神秘笑意。
“不是都說了是秘密嗎?”他嗤笑,隨即雙手插進西褲口袋,有些悵然的漸行漸遠。我再叫他時,他頭也不回,只對我淡淡的打了一個響指。加緊了腳步。
我追上去,嬴風,嬴風,你站住!你好象很怕提小藤,爲什麼?
他索性跑了起來,步子從容。他背影消失前,我聽到風裡傳來他輕顫的聲音:別問了!反正你和小藤又不熟,我爲什麼要和你多講呢,無聊!好好去陪軒吧!
我就不再繼續自己的無趣。站在原地,有風吹着。腦海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影子,那影子像極了嬴風,卻是一身碳灰,髒得嚇人。我在等那影子回頭,但是在他回頭的那瞬,彷彿有一張空白的牆,忽然隔斷了我即將與他對視的視線。
我想承軒,想姐夫,想嬴風,想他們共同守護的那個秘密……我猜,他們的陰影都太深,深到提及便會痛吧!
不自覺的又去想嬴風剛剛清風樣的微笑,星星樣的眼神,從容逃串的身影。很有趣,於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