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在一旁礙手礙腳,老夫纔好放開手腳,好好去會一會那些闊別已久的老朋友們。看看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到底是我蘇策的拳頭變軟了,還是他們的骨頭長硬了!”
蘇策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字裡行間盡是霸氣橫溢。
可這些話落在李鈞的耳中,卻沒有聽出那股酣暢淋漓的豪氣,反而在心頭滋生出一些難言的酸楚。
自己眼前的這位老人,明明是可以擁兵自重的錦衣衛千戶,卻爲了手下人能有活路,甘願將自己經營多年的地盤拱手讓人。
明明是門派武序出身,一路行來卻始終都在孤身獨行。
什麼習慣了單騎陷陣,其實不過是因爲並肩無人!
“老頭,不是我說你,都什麼年紀了還這麼好勇鬥狠?打打殺殺的事情,交給我這種年輕人來做就是了。”
李鈞突然咧嘴笑了起來,兩肩聳動,脊背伸展,如同甩開了壓在身上的一副無形枷鎖,伸手拿過蘇策扔在桌上的煙盒,彈出一根給自己點上。
“別人有這樣那樣的牽絆,你狠不下心,這個我能理解。但我可沒有這些顧慮。”
李鈞笑道:“我這個人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渾身上下可就剩一個東西了。”
“殺!”
蘇策吐字鏗鏘,滿臉殺氣:“這些兄弟跟了我這麼多年,爲帝國出生入死。到了這一步,老夫必須保他們一個體面的結果!”
蘇策忽然臉色一板:“在你之前,倭區錦衣衛可從沒有人敢越境襲殺同僚!”
“剩個什麼?”
“大阪城那次也就算了,知道了那是自己的儀軌所在,敢於放手一博,也算是還有幾分果決。但你居然能被閣皁山那些臭牛鼻子摸進自己的地盤鬧事,還折了一個負責情報的總旗在別人手裡,老子都替你覺得窩囊!”
蘇策坐姿大馬金刀,夾着煙的手掌凌空一揮:“你也別擔心什麼事後報復,他們搖人,你也搖,誰家還沒兩個老東西在背後撐腰了?老子這輩子打死的修士,算起來能讓他們白玉京的地仙席位空出一小半,你信不信?”
“原本我準備打算將你送出倭區,給你找一條穩妥的活路,至少別被人抓去當個‘藥人’,也算是了了我們爺倆的這段緣分。但既然你非要跟着我蹚這場渾水,那這一次,老夫就給你把這個底託牢固了!
蘇策朗聲道:“我就一句話,只要我還是倭區錦衣衛千戶一天,那我的規矩,就是倭區的規矩!”
蘇策冷哼一聲,“那聽你的意思,我還得感謝你了?”
似乎兩人相處,本就該如此。
突如其來的放肆舉動,並沒有讓蘇策感覺到半點不爽,反而臉上笑意更甚。
蘇策五指握緊成拳,重重落在桌面之上:“看看這些年來,老夫到底養了多少頭白眼狼,把他們的心肺掏出來看一看,有多少是狼心,又有多少是狗肺!”
李鈞聽着這句話,點頭打趣道:“這纔對嘛,剛纔那場會開得,扭扭捏捏,娘們唧唧的,我還以爲老頭伱真已經刀槍入庫,準備放馬南山了。”
蘇策哈哈大笑:“讀書人是越老越陰險,信教的是越老越難纏。像我這種人嘛,自然是越老越瘋癲了,怎麼可能越老越手軟?”
“你以前講過規矩?”
被噴了一臉口水的李鈞根本不敢反駁,只能硬着頭皮小聲道:“我這不也是擔心如果太明目張膽的話,會給您老人家惹麻煩呀。”
“怕個錘子。”
老人連珠炮般的發問,聽得李鈞瞠目結舌,下意識連連點頭。
“我那次可是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啊。”李鈞一臉無辜。
“那你就幫他們體面!”
這老頭,真是比自己還要莽!
“別人要跟你講理,聽得懂就聽,聽不懂那就打!如果決定要動手,就要徹底乾死再停手。什麼點到爲止,那都是發現弄不死別人之後裝模作樣扯的淡!”
李鈞點頭如搗蒜,嘴角卻控制不住的翹起。
“可如果那些儒教門閥連這點體面都不願意給?”
李鈞眉頭一挑,頓時心領神會:“那接下來,咱們就不講規矩了?”
“就你這點麻煩老夫要是都頂不住,那我這些年在倭區就算是白混了!”
兩人四目相對,李鈞猖狂笑道:“無敵!”
蘇策深深看了李鈞一眼:“好膽!那就把你的刀磨快點,老子帶着你割肉吃!”
李鈞渾身汗毛直立,舔了舔嘴脣問道:“狼心狗肺者?”
李鈞嘿嘿直笑,坐在蘇策對面的身體探起大半,恭恭敬敬爲老人再遞上一根菸。
他原以爲蘇策是在敲打的做事不夠穩妥,沒想到竟是怪他膽子太小。
李鈞嘴裡跳出一句川渝口音,滿身匪氣,猙笑道:“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殼,哪個怕哪個?”
“看你這意思,是鐵了心想跟我一條路走到了黑?先說好,敢在我面前蹦躂的人,至少都是序四以上,你小子不怕死?”
蘇策指着李鈞的鼻子罵道:“你宰了羅天那羣人之後,難道不知道閣皁山還有個羅城在倭區?如果知道,你當時就不應該直接返回犬山城,而是該立馬派人去摸羅城的下落,摸清之後,先下手爲強!反正都得罪了,那就一個不留!如果你當時小子一次性把閣皁山的人都收拾乾淨了,還能有後面的事情發生?”
蘇策不屑道:“那次要不是餘滄海足夠廢物,連反水都反不明白,要不然你小子早就被別人坑死在裡面了。”
“你小子的心思還是太重了一些,做事不夠爽利。明明混的是獨行武序,還玩什麼謀定而後動?老夫要是你,在晉升序六的第一時間,就帶齊人手去大阪城,直接把餘滄海那王八蛋給亂刀砍死了!還他孃的搞什麼孤身潛入?”
“分內之事,都是該做的。”
“今天這場會議,我不看下面人的是否有忠心恩義。但我要看看,在這種時候,誰會爲了榮華富貴,連自己袍澤兄弟的一條活路都要搶!”
“去你娘個腿。”
“信,當然信了。”
“殺!”
“出賣袍澤者?”
蘇策沒好氣罵道:“既然都知道了老夫會罩着你,那你在倭區還有什麼好怕的?學別人做個安分守己的好人不容易,難道做個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也這麼難?”
李鈞吐出一口悠長濁氣,臉上露出暢快至極的笑容:“您老放心,這事我拿手!”
蘇策話音陡然一沉,“至於咱們爺倆.”
不等他話語說完,李鈞便搶先出聲:“先砍了人,再問前程!”
“好!”
蘇策大笑一聲,“從今天開始,你們犬山城百戶所的行動直接向老夫一人負責,其他任何人無權指揮,你也不用理會!錢鳳庭會在情報方面全力支持你,要什麼裝備你也可以直接跟鬼王達說。”
“明白!”
李鈞起身肅立。
“現在儒教門閥的人還沒到,在這之前,你先去把一個跳樑小醜給老夫收拾了。”
“誰?”
“明智清秀。”
李鈞離開書房之後,蘇策緩緩從座椅中站起,轉身負手,仰頭凝視那副倭區全圖,“看了這麼多年了,還沒看膩啊?”
一箇中正平和的溫潤聲音突然響起。
聽着這熟悉無比的聲音,蘇策根本不用回頭,便知道來人是誰。
“看來你是又想捱揍了啊,忘記以前不敲門就進老夫書房的下場了?”
“哈哈哈哈哈,那次之後,我在宣慰使衙門躺了足足一個月,當然記得了。”
李不逢笑聲爽朗,“不過您別說,我還真有點想再體驗一次,畢竟以後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嘿”
蘇策微微側頭,一根菸便已經恭恭敬敬的遞到嘴邊。
李不逢脊背微躬,右手捏着一簇火苗,左手弓掌護衛在側。待香菸點燃之後,他後退一步,鄭重其事的對着蘇策拱手行禮。
“這些年,多謝您老的照顧了。”
“我可沒照顧你什麼,你是吏部的貴子,我是兵部的丘八,大家都不是一個系統的。倒是在別人眼裡,我蘇策可是一直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
“那都是愚人的想法,明眼人可說不出這樣的蠢話。如果沒有老爺子您的照顧,我恐怕早就死在別人的刀下了。”
“你也別太自謙了,你一個儒序四的罪民區宣慰使,誰敢動你?”
李不逢依舊躬身,深埋的頭顱下傳出清朗的聲音:“鴻鵠敢,門閥敢,新東林黨更敢!”
“哎。”
蘇策無奈嘆了口氣,挪步靠近,在李不逢面前站定,伸手攬住他的手肘,“行了,起來吧。”
“真要走了?”
李不逢直起身來,點了點頭道:“吏部調動的公文已經通過黃粱夢境下達了,要求我三日內啓程返回本土述職。”
“新東林黨這些王八蛋,吃相是真夠難看的!”
蘇策憤憤不平罵道,反倒是李不逢神情灑脫,輕笑說道:“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蘇策張了張嘴,有心勸解,可最終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拍了拍李不逢的肩頭。
“回去了也好,倭區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沒什麼好值得留戀的。有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老夫一併幫你處理了。”
李不逢笑道:“是有一些小事,不過已經安排好了。”
“是犬山城的楊白澤,裴行儉的學生?看來你之前去見李鈞就是爲了這個事情?”
李不逢見蘇策一口道破他的盤算,臉上卻不見半點意外,恭維道:“果然在倭區,就沒有什麼事情能瞞過您老人家。”
“你拍馬屁的技術還是這麼爛,以後回了帝國本土怎麼討上司的喜歡?”
蘇策笑罵一句,接着說道:“裴行儉和你,都是爲數不多能進老夫眼睛的讀書人,新東林黨裡要是多點像你們這樣的人,帝國也不會弄成現在這般烏煙瘴氣了。”
“我和裴行儉要是進了新東林黨,也就入不了您老的眼睛了。”
蘇策聞言一愣,隨即莞爾笑道:“這倒也是,那潭污水的污染性確實夠強。”
“如果他這次選擇要離開倭區,您老真的會給他一條活路?”
李不逢突然開口問了一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可蘇策卻明白他的意思。
“當然,老夫說話向來是一個唾沫一個釘。”
蘇策面露感慨:“不過如果他做出那樣的選擇,我會很失望。”
“失望重振武序的希望不過如此?”
“沒那麼上綱上線。我和李鈞那小子只是兩個武夫,還代表不了整個武序。”
蘇策擺了擺手,笑道:“頂多是失望自己識人不明,瞎了眼睛罷了。”
“老爺子您”
李不逢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還是太心軟了啊。”
“你小子這句話聽起來可像是在罵人啊。”
蘇策打趣一句,接着緩緩道:“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雖然是你們儒序當年用來蠱惑武序門派的繁文縟節,但其中的這個‘義’字,我卻很贊同。”
“可您這些年經歷的可大多都是‘不義’啊。”
“那又如何?難道被蛇要過,就要恐懼不過是死物的繩子?”
蘇策笑道:“老夫就是個實打實的粗人,不是智者,所以也不會千慮,所以這輩子看錯的人很多,不過我也沒吃虧,那些不義的人,最後都死在了我的手上。武序一腔熱血,這個‘義’字不能丟。所以我看誰順眼,那就得幫。當年剛來倭區任職的你是這樣,現在的李鈞,也是這樣!”
李不逢沉默良久,輕聲道:“這個人,老爺子您看的很準!”
蘇策打趣道:“能從你嘴裡得到這樣的評價,不容易。”
言止於此,似乎再無可說。
“我這次來,就爲了跟您道別。說完了,我也就該走了。”
“去吧,抽了身,就不要再回頭了。”
在蘇策平和的目光中,李不逢轉身朝着門外走去。
突然,已經走到門邊的身影卻停下了腳步。
只見李不逢緩緩摘下頭頂的儒冠,雙手捧着放着一旁的几案上,然後雙膝彎曲,竟對着蘇策跪地叩首。
“後輩李不逢,感謝蘇老多年庇護之恩!”
這一次蘇策並沒有閃躲,而是安坐於椅中,堂而皇之受了李不逢這一叩拜。
“如果您願意離開倭區”
李不逢額頭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李不逢就算拼了這條命,也會爲您找到一處落腳。”
“老夫這尊神太大,帝國上下沒有哪座廟能夠容得下。”
昏暗的光線中,一顆火點在煙霧中忽明忽暗。
“我就在這裡,大開家門,體面的等着遠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