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無間地獄是佛教八熱地獄的最後一重地獄,也被稱爲阿鼻地獄。在此地獄受苦衆生的血肉會在猛火中與熔漿混同,壓倒一切的劇痛會毫無間斷地持續到時間的盡頭,故名爲無間。
我查看着那個被燒成灰燼的惡魔術士的記憶,他全然無法分辨清楚自己的意識在遍佈痛苦的黑暗之中,到底彷徨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
根據我對外界時間的計算,真實的時間應該只有數天,但是人類在完全沒有光線和聲音的環境下,主觀時間會像是無止盡一樣地拉長。尤其是在他看來,自己已然沒有了獲得救贖的可能性,絕望註定永無止境。
他的心智很快就崩潰了,但就算是崩潰了也無法從痛苦之中解脫。他甚至逐漸以爲自己原本就是存在於這片黑暗裡受苦的東西,身而爲人的生涯只不過是自己剎那的妄想而已。
之後,他便與其他的惡魔術士一起“完好無損”地重新出現在了這處據點裡,卻貌似全然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僅僅是死亡重演的幻影,只是如同生前一樣在據點裡進行着名爲巡邏、實爲徘徊的活動。
也難怪他們會忘記自己過去的遭遇。這是心理層面上的自衛本能在發揮作用。一旦覺察到真相,心智就會再次分崩離析。
縱使是無意識嚮往破滅的惡魔術士,也無比恐懼被打入那樣的無間地獄。
在我的計劃裡,爲了讓塞壬在我“死亡”以後也能夠活下去,我要在最後一刻把“污染”注射到自己的身體裡,讓自己成爲不死人。而此刻,我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以後的我大概也會進入到這樣的地獄裡。
巨大的恐怖緊緊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我強迫自己壓下那些雜念,又去把遠處逃跑的幾個惡魔術士也都殺了。如此一來,這處據點裡所有的敵人都被清空了。我轉過身前往收容不死人的頂層房間。
惡魔術士的記憶還提供了更加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黎明的目的。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技術原理是什麼,但他的目的無疑是“新世界計劃”……或者說是“黎明計劃”纔對吧,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都是要通過把半數以上的人類轉化爲不死人來強化其餘人類的覺察力,使其能夠認知到隱秘世界。
就是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覺得自己能夠在那樣的新世界裡成爲統治者,說得不客氣些,他在現在的隱秘世界就只能算是個逃亡中的術士罪犯頭子而已。
收容不死人的頂層房間裡看不到一個人影,也可以說這裡面到處都是“人”。在這裡放了數十個桶裝的透明玻璃容器,容器的材料好像與首都地下研究所的隔離材料是同類,都能夠阻隔“污染”。而容器的內部則裝滿了黑色的灰燼,從那些灰燼裡,我捕捉到了宛如深海水壓般擁擠過來的無數痛苦與絕望的情緒。
這些都是被燒成灰燼的不死人,其中除去從外界被運輸到這片迷霧裡的不死人,也有被黎明殺害的部下們。
這哪裡是什麼“還沒有出事的據點”?這處據點分明早已沒有活人了,到處巡邏的也都是些在污染現象的作用下顯現,以爲自己是活人的孤魂遊鬼罷了。
黎明似乎沒有把這處據點的變故說給其他部下聽,總不可能是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吧。難不成他是在注意到這裡的變故之後,發現那幫子原本要做叛徒的惡魔術士如今居然在兢兢業業地工作,所以他自己也裝成了“無事發生過”的樣子?那也未免過於粗神經了吧。
好在眼前這些不死人都是隻要有真靈之力就可以處理掉的階段二不死人,正好都在我的處理範疇之內。
說是碰巧倒也不盡然,只是階段三的不死人通常來說很難做出來而已,我身上攜帶的注射器也最多隻能轉化出階段二的不死人。黎明如今已經與白駒分道揚鑣,就更是不方便做出階段三不死人了。而如果只是爲了增加能夠產出“污染”的不死人,倒也用不着提升到階段三那麼高級別。
我擡起了右手,靛藍色的真靈之力在我的手裡顯現出來,變成了刀罡的形狀,接着就連刀罡的形態也被改變,化爲了純粹的破壞之光,然後向着四面八方發射了出去。
所有的容器都被破壞之光所粉碎,內部的灰燼也被光芒捲入其中,“污染”像是像是遇到熱水的細雪一樣紛紛融化消解。當光芒退散之後,所有的灰燼都變爲了普普通通的灰燼,而不再是永恆受苦的不死人了。
這處據點對於黎明來說也算是廢了。
另外,我還讓塞壬把先前得到的那些靈體碎片也給“放生”出去。就如同她之前說的那樣,那些靈體碎片都是具有實體的幻影,也就是所謂的“贗品”。換句話說,都是污染現象的產物。一開始不知道,不小心讓塞壬誤食了還算是沒辦法,現在是能吐出去多少就吐出去多少,萬一在“肚子”裡發生了什麼奇怪的反應那就不好了。
不過都沒有等到吐出去,那些贗品靈體碎片就隨着我殺死所有不死人而自行退散了。那些不死人是發生在此地的污染現象的支撐,而污染現象一結束,贗品靈體碎片自然也就沒有了繼續存在的餘地。
實體幻影現象,到這裡就算是完全結束了。
好在先前從中得到的記憶信息都還在塞壬那裡。塞壬已經把握住了其他四處據點的具體位置,只要我挨個“拜訪”過去,必定能夠對黎明的計劃造成巨大的破壞。
“‘污染’漩渦是黎明計劃的重中之重。只要把其他四處據點裡的不死人們全部殺光,漩渦就會失去供能,再也維繫不住,計劃也要徹底破產。”塞壬說,“但是反過來說,如果無法在一定時間內破壞所有據點,漩渦就會充能至完全的狀態,而黎明則會藉此達成他在此地的企圖。”
“這個‘一定時間’是多少時間?”我問。
“最短二十小時。”她說。
“足夠了。”我篤定地說。
既然已經把握住了每處據點的位置,別說是二十小時,給我兩個小時都算是時間很充裕了。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會不會在途中遭遇到黎明和另外一個神秘的強者,最理想的情況是能夠趕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就處理完所有的據點。
然而,現實是非常冷酷的——我這就遇到了最不理想的情況。
就在我要轉身離開這處據點的時候,我立即就感受到身後傳來了橘紅色的光芒和澎湃的熱量,以及無比熟悉的強大靈性力量。回頭看去,在那滿地灰燼的地面上竟憑空凝聚出來了一團足足有三米高的火球,乍一看甚至像是迷你的恆星,離得近的地面都氣化了。
“恆星”一出現,輻射開來的巨大熱量就讓這處頂層的房間直接發生了爆炸,天花板和周圍的牆壁都紛紛炸成了碎片。我沒有在這個爆炸裡受到絲毫傷害,只是嚴陣以待地看着那火球,而火球則快速地改變形狀,最後變得像是個熊熊燃燒的人,
“我就說這處據點怎麼突然斷開了連接。魔人李多,原來是你啊。”從那火焰人形裡面傳出了黎明的聲音,估計是由於聲源在火焰裡,這聲音很是低沉,“看來你是在這裡大鬧了一場。”
這是分身?不對,我曾經破壞過很多分身,眼前這團火焰並沒有分身的味道。而且黎明擅長的就只有火焰,他就算是會分身也做不出來這麼厲害的成品。他很可能只是在這處據點裡設置了自己的“引燃火焰”符文,然後隔着非常遙遠的距離操縱這股火焰,將其捏成了人的外形。
此外,只要是他的火焰和高溫覆蓋的區域都算是被他的知覺所覆蓋,所以無論他的本體身在何處,他現在都可以看到我的臉,也可以聽到我的聲音。就是不知道他把聲音傳過來又是用了什麼方法。
破壞這團火焰倒也不是不可以攻擊到他的本體,但是傳動過去的傷害無法構成像樣的效果,意義不大……我邊在心裡做着計算,邊故意說了這麼一段話,“沒想到堂堂前夜領袖居然還要藏在這種東西的後面跟我說話。不好意思,是我說錯了,已經沒有前夜了。現在的伱只是個連部下的忠誠心都無法保住的喪家之犬而已。”
“哼……這麼說來,我的組織之所以會受到那麼巨大的重創,都是因爲你的存在啊。如果沒有你,別說是曙光夢境是否會被攻破,安全局到現在都不會把我們當成是真正的威脅。”黎明的聲音陰沉至極。
“不止是你的組織,你在這裡的圖謀也註定會失敗。”我說。
“把話說得那麼滿可不好。你貌似是一個人過來的,在戰力上可是我這裡佔據優勢。甚至只要我有那個意思,我都不需要出現在你的面前,你現在就會死在這裡。”他說,“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問你一件事。”
他似乎沒有撒謊,他真的有辦法現在就威脅到我的性命。我進一步地提高警惕,然後問:“你不會以爲只要你問,我就什麼都會回答吧。”
“你放心,我要問的不是什麼秘密,而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他似乎笑了笑,然後提了個我始料未及的問題,“你有沒有打算加入到我這裡來?”
“什麼?”我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腦子快速地轉動起來,然後得出了個可能性,並且當場編造謊言,“你是想要那隻斷手嗎?死心吧,那隻斷手已經被我想辦法傳送到了宇宙空間,你們再也無法染指了。”
“居然是這樣嗎?那也無所謂。”他竟表現出了不以爲然的態度,“來訪者的斷手是很重要,但無論是我還是白駒,在接下來的計劃裡都已經不再需要那個東西了,你將其扔到了安全局無法觸及的地方反而是幫了我們大忙。”
這與我過去的推測相符合,他們重視的不是斷手本身,而是因斷手而出現在世間的“污染”。如今他們已經可以通過增加不死人來得到“污染”了,斷手反而成爲了難以處理的超級危險物品。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與我之間並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黎明繼續說,“你是爲了什麼而與我戰鬥的,是爲了安全局的利益嗎?還是爲了公義?既然你與列缺混在一起,想必是爲了公義吧。但安全局是距離公義最遙遠的組織,你繼續留在安全局,反而是助紂爲虐。”
“在殺死你和白駒之後,我自然會去與列缺一起肅清安全局的敗壞分子。”我說,“而就算安全局是邪門歪道,也不代表你就能夠代表公義吧。把超過一半的人口轉化爲不死人,再讓不到一半的人口擁有高級覺察力,這之後會發生多少的混亂,又要再死去多少的人口。而最後滿足的則不過是術士組織的統治慾望,是少數人的利益。”
“不,這是爲了多數人的利益。”他竟這麼說。
“那些死去的和求死不能的人又能夠得到什麼利益?”我反問。
“你要學會用長遠的目光看待這件事情。雖然之後會有超過一半的人口化爲不死人,也會有相當數量的人類死於動亂之中,但是倖存下來的人們之後還會繁衍生息,子孫後代的數量註定會遠超現在的人口。僅僅是一個時代的犧牲,就可以造福未來的無數個時代。這不是多數人的利益又是什麼呢?”他以富有煽動力的口氣說,“而我們的文明則會由於這個時代的創舉而得到巨大的昇華。你想想看,如果全人類都是術士,人類文明要駛入星辰大海成爲星際文明也不再是科幻故事的空談了,不是嗎?”
“你是想要說你這是爲了人類文明着想?”我問。
聞言,他不假思索地點頭,“正是。”
“不,你在撒謊。”我毫不猶豫地說。
“何出此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我以理性的話語來挑戰他的道理和邏輯。
但是我完全沒有要在那個領域與他交鋒的意思。他是擅長立於人前以雄辯的發言征服人心的領袖人物,我無法在話術上與他較量。
所以我只是簡單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從你的話語裡,我感受不到對於人的愛。”我說。
“……”他沉默了下,然後說:“我真是很討厭像你這樣的傢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