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的夜晚。
關羽夜讀的是《孫子兵法·兵六》一章中的——“聲言擊東,其實擊西。”
這與《淮南子·兵戒訓》中的“將欲西而示之以東”相呼應。
昨天夜晚,關羽讀的是《孫子兵法·九地》一篇中的——“是故始如處子,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
這一篇,關羽還頗爲嘚瑟的講述給關銀屏,讓她耐得住寂寞,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今晚,關羽讀的是《孫子兵法》中“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
簡單點說,就是暗度陳倉,就是聲東擊西…
通過展示假象來迷惑敵人,背地裡乘虛而入,突然襲擊!
說起來,因爲關麟那臭小子,關羽有三天都沒讀《春秋》了,而這三天讀《孫子兵法》,他也的確產生了許多全新的感悟。
但…
那也僅僅只存在於理論上的感悟。
可上天彷彿,很希望關羽迅速的完成“理論聯繫實際”。
廖化的這一封急件,關麟那寥寥的數語。
直接把這一抹理論上升到了實踐的高度。
——“賊將文聘,勢必將出奇兵,夜襲伏虎山,焚燒戰船。若戰船毀,待至漲水期?關家軍能如何?父親豈不爲論爲襄樊笑柄!”
這話很符合關麟的語氣…
一如既往的“沒打沒小”,一如既往的“跋扈囂張”!
可偏偏…
這一番話,結合一連三天看過的《孫子兵法》,關羽突然就悟了。
——示之以動,利其靜而有主益動而巽!
昨日荊江一戰,若這文聘是詐敗呢?
他的目的只是爲了示敵以弱,展示假象來迷惑他關羽,將關羽的注意力集中在沔口大營,背地裡就可以趁虛而入,突然襲擊!
——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這是襄樊,要麼不動,要麼…就要死死咬住他關羽的軟肋。
——聲言擊東,其實擊西。
這一條更諷刺。
呵呵…關羽就呵呵了。
還引蛇出洞呢?丫的,人家文聘都將計就計…看似是攻關家軍軍寨,搶奪連弩等軍械,實際上,他是爲了那批戰船。
呼…
想到此處,關羽長長的呼出口氣,心情無比緊張。
賬外,中軍官正在點兵。
因爲是急行軍,只能是騎兵。
而關家軍中能迅速集結起來的騎兵不過千餘。
此刻,關羽的心境已是波濤洶涌。
這文聘,還有云旗,他倆…怕是再給關羽上一節生動的《孫子兵法》的軍事實踐課吧?
好一個聲東擊西;
好一個欲蓋彌彰;
好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若非雲旗的這封信,險些就要陰溝裡翻船了。
“父親…”關銀屏也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是四弟提出文聘一定會夜襲戰船,故而…讓父親去救援。
可…且不提雲旗判斷的是否準確。
退一步說,倘若…雲旗說對了,那襄樊出兵殺去伏虎山,是不是就意味着襄樊城內的空虛呢?
故而,關銀屏大膽提議,“父親,女兒以爲…若能篤定那賊將文聘率襄樊之衆去伏虎山燒船,父親何不直取襄樊呢?這不是個機會麼?”
關銀屏的話讓關羽驟然轉過頭來,他的丹鳳眼開闔,直望向關銀屏。
他那銳利的眸子裡不住的射出精光,彷彿這一刻的關公,他看穿了一切。
需知,關羽的軍事才能是卓絕的、是無可匹敵的;
他的學習能力也是超凡脫俗。
在性格上,他唯一的弱點是傲!
在軍事上,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容易鑽進那牛角尖中。
如今,關麟的一番話成功將他從牛角尖中拽了出來,對於關羽而言,整個眼界一下子就開闊了,他儼然洞悉了一切。
“銀屏,怕是忘了那曹賊官渡之戰時奇襲烏巢的行動!”
“當時,袁紹就是聽信了謀臣郭圖的提議,放棄救援烏巢,反倒是派主力軍進擊官渡,卻在官渡中了埋伏,烏巢糧草毀於一旦,幾十萬大軍也被迫投降,最終導致官渡之戰的大潰!導致袁氏那諾大的基業幾年內便分崩瓦解!”
“今時今日之文聘,又不是當年的那曹操麼?”
這…
聽到父親的話,關銀屏心頭“咯噔”一響,父親雖沒有直接回答她。
可…她一下子就懂了。
倘若官渡之戰時,袁紹優先去救烏巢,而沒有急功近利的攻打官渡,那或許…那一戰,那或許北方的局勢就會徹底改寫。
其實…
關銀屏還是忽略了一點。
那便是官渡之戰時,烏巢被襲…消息來的太突然了。
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要做出最精準的判斷,從容應對,對主帥的統率能力,以及對局勢的判斷力、前瞻性要求太高了,容錯率太低了。
而如今的關羽,因爲關麟的一封信。
他提前預判到了文聘的行動。
這與戰船被焚燬後,才接到的噩耗截然不同。
他有着充足的時間去思考、判斷。
無疑…因爲有關麟的存在,今時今日的關羽與當初的袁紹,容錯率完全不在一個量級上!
當然,兩人的統率與局勢的判斷力也不在一個量級上。
此刻,關羽的眼眸變得愈發堅毅。
他手中的青龍偃月刀在無數火把的交相映照下,泛着“凜然”的殺氣。
“——得得得!”
隨着赤兔馬的嘶鳴,已經有親衛將赤兔馬牽來。
關羽翻身上馬…
關銀屏連忙道:“父親可否帶女兒一道去?”
她深感如今局勢的迫在眉睫,關銀屏恨不得多幫父親一些。
“銀屏,爲父要交給你更重要的任務。”
關羽的語氣一絲不苟。
關銀屏微微咬脣。
關羽的話接踵而出:“你即刻趕至另外兩處大營,告訴埋伏的坦之、安國、維之他們,今晚無論聽到什麼消息,哪怕是你們的父帥身陷重圍、九死一生,也決不得擅動,更不能馳援!”
這話脫口,關銀屏先是一驚,可很快…她宛若剎那間就想明白了,一下子就懂了。
而此刻的關羽已經揮動馬鞭。
“嗒嗒”的馬蹄聲響起,伴隨着鏗鏘的馬蹄,那赤紅如血的赤兔馬當先而去,一干關家軍紛紛跟上他們的將軍。
一時間,千餘騎兵在夜幕下,宛若幽靈一般…疾馳着向南奔襲!
——殺往那伏虎山!
——殺往那戰船所在。
這一刻…
關羽的腦海中莫名浮現起的是兒子云旗的一句話。
“——風浪越大,魚越貴!”
關羽像是剎那間就悟透了這句話。
這話…
對於文聘今晚的奇襲如此;
對於他關羽,亦是如此。
勝機往往都是在險境、在絕境中求得的!
…
…
“——幾本了。”
關麟坐在長沙郡的館驛,詢問面前的糜陽。
他看起來心情不算好,有些煩躁,他問的是張仲景弟子的背書情況,卻發現手在發抖。
關麟驚愕的望着自己的手,卻發現,還是無法不擔憂老爹那邊。
伏虎山的兩百多艘戰船,到底能保住麼?
信送到了麼?
文聘動了麼?
老爹動了麼?
一切的一切,都還來得及麼?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兩百多艘船,對荊州,對關家軍,對老爹關羽,乃至於對他關麟都太重要了!
“四本了。”糜陽如實回答,“起初那杜度還頗爲排斥,可…不知爲何,昨夜過後,他像是沉溺於其中,今日的午飯都顧不得吃…完全是忘我了一般,還有那韋汛,甚至向張三爺討個筆,不時的還做些筆錄,像是一本正經…看來,他倆心中的節是解開了,四公子這道題,又找到了最優解。”
題…
關麟很佩服糜陽這等癡迷於數學領域的年輕人,凡事一切都能與數學扯上關係。
只是,關麟的心事不在這邊…
他隨口道:“讓他們繼續背吧,另外,告訴我三叔,想辦法讓他們休息一會兒,免得熬出病來,可就不美了!”
言及此處,關麟的眼眸轉向一旁的窗子。
彷彿,他的眼芒穿過了窗外的漆黑,穿過了湘江,穿過了揚河,穿越到了那伏虎山,穿越到了那兩百艘戰船擱淺之所。
呼…
長長的呼出口氣,關麟的眼瞳中,一如既往的是滿滿的擔憂。
卻在這時。
外頭的麋路跌跌撞撞的進來,“不好了,四公子,有一年輕人打上門了!”
關麟一聽,頓時怒了。
他關麟住着的驛館?也敢打上門?
這非但是不把他關麟放在眼裡,簡直也不把他爹關羽放在眼裡了!
等等…
關麟猛地回過味兒來,連忙問:“門外不是有五、六個部曲麼?怎生被一個年輕人打的如此狼狽?”
話還沒說完,麋路一副慚愧的模樣,“何止五、六個…我又喊來五、六個,我們十一、二個竟攔不住他!四公子還是…還是先躲躲吧?”
說話間,來人已經闖了進來,他看到關麟,卻是收起了拳頭。
“諸葛恪冒昧拜訪四公子,見諒!”
來人竟是諸葛恪。
這…
白日裡還一起洗澡呢,晚上就打進來了?
關麟心裡嘀咕着——『這小子不講究啊!等等…諸葛恪這麼能打麼?』
諸葛恪別看年齡小,卻是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主,白日裡,在浴室內用孟子“仁者愛人”那一套沒能成功說服關麟,他豈能罷休?
下午時就要再來拜訪,可關麟哪裡肯見他?
等到了晚上,諸葛恪再不敢耽擱,於是就動起手來,而諸葛恪自幼學習騎射,武功高強,曾受到過周泰、蔣欽等人的指導,尋常的部曲…十幾個還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關麟看着諸葛恪,不禁皺眉。
外頭已經有大量部曲支援了過來,一個個氣勢洶洶的。
主子的館驛都被人闖了,部曲們自是臉上無光。
感覺一個個的臉面都被這小子按在地上摩擦了,甚至覺得都不配每日吃那半斤肉,主子這肉…簡直是餵了狗了。
登時間,一個個齜牙咧嘴,捲起袖子,張牙舞爪…只等關麟一聲令下,就要擒住這來犯之敵。
關麟看到是諸葛恪倒不緊張了,壓壓手,“好了,伱們都退下,本公子是講道理的人,不屑於以多欺少,想來,這位諸葛公子也是講道理的人吧?”
一干部曲哪裡肯走?
關麟也不再趕他們,只是冷冷的看着諸葛恪,“諸葛公子,今早咱倆不就坦誠相待了麼?如今深夜,你闖本公子的館驛?所爲何事?”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
諸葛恪說出了第一句話。
接着深吸一口氣,諸葛恪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炙熱的望向關麟,“今早一別,我苦思冥想,終於意識到,四公子近來所做之事,非四公子本就心中存‘惡’,而是四公子不知道何爲‘惡’?何爲‘善’!所謂‘德’無義,‘道’無小,恃德者昌,恃力者亡…還望四公子懸崖勒馬,及時回頭,勿使得…那親者痛而仇者快,勿使得皇叔之基業毀於長沙,毀於荊州!”
諸葛恪是決心要勸關麟懸崖勒馬的。
他知道他父親的書信已經傳往江東。
那麼…接下來,不出兩日,關公之子欺壓良善的消息就會傳遍荊州。
無論關公最後如何處理,一定都會對其名望有損。
這不正是親者痛而仇者快麼?
關麟的臉卻是拉了下來,他淡淡的反問諸葛恪。
“你有病啊?”
當然,他知道諸葛恪是對他好。
可…這種事,要如何解釋?
關麟總不能說,我寫了幾本書,一準兒能救張仲景。
到時候,萬一那倆小子不爭氣,沒救成,那他關麟豈不是被重重的“打臉”了…
現在的狀態就挺好!
“沒別的事兒,我要休息了,你回吧。”
關麟直接下了逐客令。
諸葛恪則是激動的看着關麟,“在下只想知道,爲何明明四公子知曉這麼做的後果,明知會有損關公的名望,明知道會失了人心,卻…卻毅然決然的堅持要如此呢?”
“你想知道?”關麟看着這個打上門來的傢伙。
諸葛恪重重的點頭,通過與關麟的對話,他能意識到,對方不是一個胡攪蠻纏,或者不通道理的逆子。
這位關四公子是有想法的,甚至他還很聰明,比自己還要聰明,他知悉這麼做的後果! щшш•тт kǎn•c ○
也正因爲如此,諸葛恪實在想不通。
關麟卻是笑了,直接一擺手,“既然你誠心誠意的發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的告訴你吧…”
就在這時…
門外一道聲音傳來。
——“哪個不要命的,我雲旗弟這裡,也敢打上來了?”
是張星彩…
她快步的闖了進來,看到關麟,一個箭步就行至他的身邊,好好的打量了一番。
無比關心的問:“沒受傷吧?”
“他傷不到我!”關麟一攤手,表示安然無恙…
“是他打上來的?”張星彩轉過身望向諸葛恪。
關麟點點頭。
諸葛恪卻完全無視張星彩,急不可耐的問:“四公子,你還沒回答我呢?”
關麟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是把目光移到張星彩的臉上。“星彩姐,話說回來,弟這兒正有一件麻煩事兒,需要解決…”
“什麼?”張星彩好奇的問。
關麟則指了指諸葛恪,“驛館外面有一口枯井,有勞星彩姐把這小子給扔井裡,他想靜靜了!”
“你…”
原本滿眼期待的諸葛恪,心態差點就崩了。
關麟卻是已經起身…
諸葛恪想攔,哪裡用張星彩出手,一干部曲齊上,已經將他按住。
“四公子…”麋路再度請示。
“扔井裡去,讓他靜靜。”一聲吩咐後,關麟面朝諸葛恪,“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嘛,且坐在井裡先想一夜…或許,憑着你的聰明才智,明早之前,就能想通了!”
“關麟…關麟…”諸葛恪尖嘯着,已經被一干部曲給送了出去。
關麟則是搓搓手,心頭喃喃。
『此所謂——坐井觀天!』
『又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
…
江夏,伏虎山。
半日的急行,走過一道狹長的窄道,糜芳總算是帶着一干部曲趕到了這“伏虎山”的石碑前。
——呼,呼…
一行人是氣喘吁吁。
糜芳還嘀咕着,“季常就是太小心了,倘若不去賊曹掾屬,不帶着雲旗的部曲,不帶着那連弩與偏廂車,弟兄們…何至於這麼累?”
的確,城郊的沔水山莊剛剛給關麟的賊曹掾屬送去了七百枚連弩,一百駕偏廂車。
關麟留下來的部曲還在嘗試着練習佈下“車陣”、“弩陣”…
其實沒啥技術含量。
只要知道大致的原理,就是小孩子也能佈陣。
倒沒曾想,糜芳趕過去…
要他們一股腦的往江夏伏虎山去支援!
原本…這些送出去的部曲,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是沒必要聽糜芳差遣的,可一聽是關麟信箋中要求的,一個個部曲頓時來了精神,龍精虎猛了起來。
跟着四公子,肉都吃了好幾頓了,渾身都是力氣,啥也不幹…那不成吃乾飯的了?
就等四公子一聲令下呢!
於是,這九百部曲紛紛響應,就這樣,糜芳帶着共計七千部曲,七百枚連弩,一百駕偏廂車就趕到了這伏虎山。
話說回來,今兒的夜格外的寂暗。
整個伏虎山都安靜的出奇。
哪裡有半點敵人來攻的樣子?
“咳咳…”閒來無事,糜芳站在這伏虎山的石碑前,詢問道:“你們知道,這伏虎山名字的由來麼?”
“難道還有淵源?”有部曲連忙問。
糜芳擺了擺手,那圓嘟嘟的肚子一挺,就像是腹有博學的樣子,他揚起手。“何止是有淵源?”
糜芳細細的給部曲們講述了起來。
“當年,雲長初到這江夏,看中這塊地方,就在此駐紮兵馬,哪曾想…路遇一白虎精攔路!”
“於是雲長就勇鬥虎妖,伏虎除害,並以刀卓地,地下噴出一泉,諸葛軍師聽到此事,故而特地設了兩處石碑,這些戰船擱淺的地方叫‘伏虎山’,寓意着雲長伏虎斬妖,往上三百步,則爲‘卓刀泉’,寓意着雲長立刀開泉,造福鄉里!”
閒着也是閒着…
糜芳靠在伏虎山的石碑處,一邊“吧唧”着嘴巴,一邊接着娓娓講述,“對了,還有這伏虎山隔壁的馬房山,也是因爲雲長看重了那裡放馬、養馬…故而建成馬廄,就有了那‘馬房山’之名!”
聽着糜芳的話…
一干部曲適時的奉上了彩虹屁。
“老爺果然博學呀!”
也有部曲疑惑不解,“那老爺可知道,爲何馬良軍師要我們來此守這些戰船呢?如今枯水期,這些戰船又無用,難不成…曹軍還會費力不討好的襲擊這戰船?這不是南轅北轍嘛?”
這問題…把糜芳問住了。
他張了張嘴,卻還是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他心裡嘀咕着。
——『是啊…這伏虎山風平浪靜的,誰會來攻啊?』
——『話說回來,雲旗這小子挺聰明的,怎麼會發來這麼一封信箋呢?這不是謊報軍情麼?』
糜芳也是閒的蛋疼,不由得瞎琢磨了起來。
而人…往往就怕瞎琢磨。
這越琢磨,糜芳越覺得不對勁了。
——『會不會是雲旗這小子故意的呀?』
——『這小子難道是猜透了馬良的心思,故意如此激他,讓他求我帶部曲來守此伏虎山,然後…那築新城的事兒,他不就順理成章站在我們來這邊了麼?』
念及此處…
糜芳激動的不能自已。
一如窺透天機一般。
——『原來如此啊…這小子竟下了這麼大的一盤棋!』
——『得虧…是我糜芳,若是換個腦袋轉過不彎的,豈不辜負了這小子的一番心思,誒呀…機智如我,機智如我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