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出戰?
不許他夏侯淵出戰?
這什麼意思?
當這傳令兵的聲音傳出,本就要上馬的夏侯淵腳步一定,他大喊道:“爲何大王不許我出關?我夏侯淵夙來身先士卒,每戰必定衝鋒在最前?我不出關?將士們如何賣命?”
儼然,夏侯淵是在質問這傳令兵。
似乎是因爲曹操下達的是死命令,且三令五申,故而這傳令兵不卑不亢,直接迎上夏侯淵的目光,“大王只說不許夏侯將軍出關,並未提及緣由,若要過問,將軍當親自問過大王。但若是出關,那便是有違王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事關成敗、勝負,本將軍斷沒有龜縮城池的道理!”
夏侯淵的話再度傳出,聲調激亢,倒是與這傳令兵有一股針鋒相對的味道。
就在這驟然冷峻的氣氛迅速籠罩於此間的時刻…
賈詡似乎聽出了什麼,他“吧唧”了下嘴巴,略微沉吟了片刻,像是經過一個迅捷的腦回路,他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大王此番詔令的用意,當即,他站出一步。
“夏侯將軍切莫煩躁…”賈詡勸道:“誰不知道,將軍所帶神速營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每戰衝鋒在前,士兵們受到將軍鼓舞,故而各個死戰,此亦爲我大魏軍中之美談,但…今時不同往日啊。”
“將軍今日面對的乃是那大耳賊二十萬兵馬,是蜀軍三路齊進,將軍固然能出城擊潰那大耳賊,可倘若陽平關戰火起?或是敵軍突然從下辨城走陳倉秘密出關呢?這些情況的突發都需要將軍坐鎮陽平關內運籌帷幄,此戰…將軍爲帥,衝鋒陷陣的事兒那是爲將者之職!”
儼然,賈詡的一番話成功說服了夏侯淵。
儘管賈詡心裡想到的並不是這個,但無疑…這一番話,極有效果。
“文和說的有理…”夏侯淵那本就要翻身上馬的姿勢登時收回,他轉過身,望向三子夏侯稱:“稱兒,你替爲父去…”
“我…”儼然,夏侯稱沒有想到,這麼重要的任務,父親會交給他。
夏侯淵卻是與其堅決:“昔日你與大王一同狩獵,彎弓搭箭,那襲擊大王的猛虎都死於你的箭下?如今,不過是阻擊一支絕糧之軍?這是猛虎被拔去了爪牙?怎麼?如此你反而不敢了?”
夏侯稱被這麼一激,當即辯解道:“父親錯怪孩兒了,孩兒只是覺得…論資排輩,這麼大的功勞還不應該落到孩兒的身上…”
夏侯淵頷首,面上鄭重的神色不變,“當年爲父隨你大伯陳留起兵,追討董卓時,也是第一次帶兵誅賊,沙場決戰,不言退縮!今朝,爲父坐鎮中軍,這份滔天的功勞就讓給你了!也讓你大伯聽聽,你不止能射殺猛虎,更能生擒那大耳賊!”
父親的一番話徹底將夏侯稱的情緒激昂起來,他胸口起伏,鄭重的一抱拳,“得令!”
倒是張郃眼眸微眯,儼然,因爲曹操的這道軍令使得他有些踟躕。
——『該不會是大王預測到這一戰有什麼危險吧?』
也不知道是因爲心生疑竇,還是別的…
當即,張郃凝眉提醒道:“大王征戰沙場多年,深諳用兵之道,精通用兵之法,如今下這道詔令,自是沒有表面上那般簡單,許是大王猜測到了什麼,只是還未確認,依末將之間,不如派人先行去探查,秘密追逐那蜀軍三日,一窺其是否真的斷糧!若無疑詐,我等再出兵截殺不晚!”
“三日…”夏侯淵的眉頭緊凝,“三日,若是本將軍的神速營,都足夠退到梓潼了?到時候,人都沒了?還截殺什麼?”
說到這兒,夏侯淵嘲弄似的望向張郃,笑問:“張將軍本是我軍先鋒,怎麼…在那八蒙山折了一臂後,就不敢出戰擊敵了麼?若是如此也無妨,本將軍只讓長子率軍前去,張將軍就待在這關中,享受這份安樂窩裡的悠然吧!”
這是反話,是嘲弄…
如此一番話,直接把張郃激怒了,“我從軍三十載,沙場決戰,何曾退縮?只是,今日不同,大王不會無緣無故下達如此詔令,此戰我們需從長計議!萬不可輕敵大意,一失足成千古恨!”
夏侯淵點頭,“從長計議?哼,這還有什麼計議的?蜀軍斷糧,難不成…還能有糧食從天上掉下來,砸到那大耳賊的軍中?說那麼多廢話,你到底做不做這先鋒?你不做?有的是將軍做?只是,到時候軍中怕是會說,張將軍何止斷了一臂?這是在八蒙山把心氣兒全給打丟了!”
張郃一時間無言,但又不願擔上如此名聲,只得單手擡起。
“好,那末將便去!”
聽到張郃鬆口,夏侯淵這才緩緩笑出聲來,一手拍向張郃的肩膀,“張將軍,我兩個兒子都去了,若不是大王這詔令,我亦會擔任先鋒,出征在外,身先士卒,你不會覺得本將軍是要害你吧!”
夏侯淵是尚義之人,從年輕時候能爲殺人的曹操頂罪,就能看出一、二。
他的心裡只有大哥,只有大魏…
反倒是張郃巧變制敵,是個善於思慮,心眼兒多如牛毛的將軍。
可…夏侯淵話都說到這兒了,他還能怎麼樣,只能鄭重的說道。
“將軍放心,此戰有我,有勝無敗——”
說到這兒,得令的將軍紛紛便翻身上馬前去點兵,察覺出些許端倪的賈詡想要對張郃說些諸如“千萬小心”的話,可話到了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他只得心頭喃喃。
——『看來大王是對那傢伙有所忌憚哪!』
——『想來,大王也是拿不準,這漢中一戰,那關麟是否參與其中,可終究…大王又不想放過如此剿滅蜀軍的天賜良機,如果是這樣…讓殘疾的張郃去試探,總是好過折損掉驃騎將軍哪!』
心念於此,賈詡的眸光閃爍。
儼然,曹操的想法,老謀深算的賈詡,他的心裡頭…清楚着呢。
或許,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死道友,不死貧道!
…
…
二十萬蜀軍撤離。
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極難行走的山道,臃腫冗長的隊伍,無一…不將撤離的速度一次又一次的放緩。
黃忠不知道是計,看着這隊伍不由得感慨道:“這麼退,這要退到什麼時候,莫說是兩日之糧,就是再多十日之糧,怕也不足以退到梓潼啊。”
趙雲在一旁寬慰道:“黃老將軍放心,不用十日,兩日…差不多了。”
儼然,知道一切真相的趙雲,更坦然,心態也更平和。
黃忠還想問,卻聽得趙雲指揮兵士們的聲音傳出,“快,過來兩小隊…摘這樹上的野果…動作要快…”
隨着趙雲的吩咐,真的有兩隊兵馬就在爬樹。
遠遠看上去,這支軍隊一邊行軍,一邊爬樹摘果、挖草料,既忙的是不亦樂乎,又顯得很是滑稽!哪裡還有一支軍隊該有的樣子!
反觀另一邊,張郃與夏侯稱各自帶着騎兵,一邊奔馳,一邊緊張的耳聽六路,眼觀八方。
這種追逐戰中,魏軍騎兵的機動優勢就得以完全展現。
“將軍…”一名兵士稟報:“前面五里處有一支蜀軍的隊伍,約有一萬人,可兵士們垂頭喪氣,毫無鬥志,甚至…在敵軍將軍的吩咐下,還在沿途搜刮野果、野草…整個顯得狼狽不堪,宛若一羣烏合之衆。”
聽得如此吩咐…
夏侯衡躍躍欲試,“好啊,如此羸弱之軍,我等一番追擊,怕是直接就垮了,又何需賈先生提及的反覆騷擾?”
張郃倒是有些狐疑,他是在八蒙山吃過虧的,是付出過包括一條胳膊在內的大代價的。
故而,他顯得十分謹慎,看着夏侯衡就要下令突擊,張郃連忙擡手,“慢!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謹慎,權且先保持五里的距離,繼續探查,隨時來報…”
“喏…”
眼看着親衛就要去傳令,夏侯衡不願意了,他眉頭冷凝。
“若是處處擔驚受怕?這還怎麼阻擊敵軍?張將軍若是怕,那就留在此處,這突擊戰,我去打,無論勝負…與張將軍無關!”
“你…”張郃還想解釋。
卻見得夏侯衡已經拔刀:“兒郎們,隨我殺——”
…
…
斥候策馬回陽平關向夏侯淵稟報。
“稟驃騎將軍,張將軍與衡公子已經追上了最近的蜀軍,張將軍所部按兵不動,衡公子已經率軍上前,大獲全勝,斬獲輜重、鎧甲、兵器無數!”
聽到這兒,夏侯淵把目光轉向賈詡,像是詢問賈詡的意思。
賈詡則當先問道:“蜀軍抵抗了多久?”
“片刻!”斥候如實回道:“不消片刻,蜀軍悉數潰敗,土崩瓦解…丟盔棄甲而逃,整個追擊戰,蜀軍全無戰意!”
聽得這麼一番話,夏侯淵頗爲亢奮的大喊道:“好啊,好啊…看來蜀軍斷糧是真,否則即便是那大耳賊不擅治軍,可他麾下有張飛、趙雲、馬超等將,如何能如此這般輕易的一觸即潰!哈哈哈哈,衡兒這一戰打的好,倒是張郃顯得有些太過謹慎了!”
夏侯淵的話,賈詡不置可否,他沉吟了片刻,方纔淡淡的說:“張將軍是吃過虧的,故而謹慎些也情有可原,況且…”
就在賈詡張口之際…
“報…”又一名斥候傳來消息,“衡公子馬不停蹄又截殺了一隊蜀軍,蜀軍依舊是旦夕間土崩瓦解,丟盔棄甲…”
唔…
這樣消息的傳出,使得賈詡那本要說出的圍繞着“謹慎”兩個字的話,立時間全部都吞嚥了回去。
他沉吟了一下,最終那緊閉的脣再未張開。
他心裡在想。
——『再等等,再等等。』 是啊…可不就是要再等等嘛!
這隻有兩次,後面這樣的圍殺還會有許多次。
一者…蜀軍難道能一直裝下去?
二者,上庸、蜀中的情報均是“相安無事”四個字…
如此情形下,蜀軍…二十萬人的糧食?總不能是憑空出現吧?
就在賈詡沉吟、深思之際。
“報…”又一名斥候趕來,“稟將軍…三公子從陽平關出發截殺蜀軍先頭部隊張苞部,大獲全勝,斬獲輜重、兵器、鎧甲無數——”
不止是夏侯衡接連有所斬獲、大捷。
夏侯淵的三子夏侯稱那邊,亦是捷報頻傳哪!
“哈哈哈哈…”此刻的夏侯淵,不由得大笑起來。
他沒有說話,可他那豪放不羈的笑聲中,像是寫滿了一行字:
——『果然,虎父無犬子!』
…
…
夏侯衡、夏侯稱連戰連捷。
張郃則是永遠與夏侯衡保持着五里的距離,做出隨時去馳援的準備。
一名斥候前來稟報,“將軍,衡公子又一次大獲全勝…這已經是…是截殺的第六波蜀軍了,所有蜀軍悉數是不堪一擊!”
“報…”就在剛剛那條情報送達之時,又一名斥候接踵而來,“稟將軍,稱公子從陽平關出發已經抵達預定的地點,安營紮寨,堅守扼要,蜀軍來進攻了幾次,不僅是無功而返,據探子稟報,蜀軍中抱怨飯食、局勢的大有人在,隱隱已經有譁變的跡象!”
呼…
聽到這兒,張郃眼眸眯起,他伸出那僅存的一支胳膊,張開了手掌。
身旁的副將會意,連忙遞來一封簡易的輿圖。
張郃手腕一抖,將輿圖展開,他掃視過那蜀軍退兵的必經之路,又凝視向夏侯稱駐守的扼要之所,沉吟了片刻後,他方纔口中喃喃:“如果蜀軍是計,那麼兩位夏侯公子一次、兩次截殺大獲全勝,那還可以理解,可蜀軍化整爲零的撤離,一連六次大敗而歸,兼之軍中怨聲載道…這斷糧可不像是假的了!”
隨着張郃這麼一番話。
身旁副將策馬上前,“將軍,若我軍再度按兵不動,那所有的功勞就都是夏侯兩位公子的了,到時候,將軍往昔打下的戰功與威望怕是…怕是…”
不等這副將把話講完。
“報…將軍…”又一名斥候趕來,“夏侯衡公子在前方發現了張飛撤離的軍隊,似乎有兵士抱怨,那張飛正在示衆鞭打!夏侯衡公子計劃一刻鐘後向張飛的軍隊發起突襲!”
唔…張飛!
這個名字讓張郃的心,猛地悸動了一下…
當即,那八蒙山…那黑夜之中漆黑如墨的身影,那悍勇無畏的蜀軍,那永恆夢魘一般的畫面悉數縈繞在他的眼前。
便是這張飛收復了他堅守的三巴,便是這張飛斷了他一臂!
屈辱…這是莫大的屈辱!
夢魘,他也已經成爲他一生的夢魘——
而擊碎這個夢魘的方式唯有一個,那就是親手…親手去碾碎他!
當即,張郃擡手,“事已至此,我軍無需再謹慎,傳我軍令,即刻與夏侯衡公子合兵一處截殺那張飛賊子,所有蜀軍,格殺勿論——”
說着話,“駕——”
伴隨着張郃的一聲咆哮,“得得得”馬兒發出嘶鳴,疾馳朝前方衝了過去,一干親衛立刻跟上。
更多的兵卒也剎那間動了起來。
說起來也奇怪,方纔還無比謹慎,小心翼翼,草木皆兵一般的隊伍,突然就一個個眼睛裡冒着精光,磨刀霍霍。
期間,快要靠近敵軍時,一隻烏鴉驚起,張郃緊張的提起刀,可前方哨探兵的聲音遙遙響起,“將軍,沒有伏兵!”
張郃這才收起緊張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太多心了…
就在這時…
“殺呀…”
一道道喊殺聲已經傳入他的耳畔,原來是前方夏侯稱的兵馬已經與張飛的兵馬交手。
“將軍,看樣子,來的正是時候…”
有副將提醒張郃,張郃沉吟了片刻,繼而心一橫,提起大刀來,大聲吩咐道:“上…”
只見得張郃一馬當先,大聲呼喊:“遊兵散勇,還不快來受死——”
…
蜀中,成都。
一處幽閉的院落中,一道清脆的男聲響徹而起。
“要麼殺了我?要麼放了我?殺又不殺,放又不放?你們把我關在這裡,是何道理?”
隨着這道聲音一併傳出的是“噼裡啪啦”的聲響。
兵士送進這房間裡的飯食悉數被砸在地上。
“殺了我?你告訴那諸葛亮,士可殺,不可辱,我是夏侯家的公子,我生爲大魏之人,死爲大魏之魂,我誓死不降,殺了我,我夏侯霸絕不可能投降!”
在屋裡大呼小叫的正是夏侯淵的二子夏侯霸…
自打他在蜀軍過沔水時被黃忠俘虜,第一時間,便被押解送到了劉備的中軍。
劉備則是因爲夏侯家那特殊的身份直接安排兵士將夏侯霸送到了蜀中,由諸葛亮接管…
諸葛亮不敢怠慢,於是就把他幽禁在一處青幽的院落,雖外圍有兵士看守,但衣食無差,也可以在院落中自由行動。
起初,夏侯霸的情緒還相對穩定,他至多也就總是閉目凝神,低頭做出沮喪的模樣。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
也不知道是心情的煩悶,還是幽閉的空間容易讓人亂象。
夏侯霸的情緒一下子就爆發了…
說到底,他還是驕傲的夏侯家族族子啊!
“殺了我…你們殺了我,我是夏侯家族的族子,我是光榮的…光榮的夏侯家族的族子——”
“殺了我——”
就在這一道道歇斯底里的聲音中,“哐當”一聲大門被推開了,緊接着,從門外一條包裹着石頭的白綾被拋擲了進來。
緊隨而至的是一道女聲。
“死啊!不是要求死麼?這白綾就在這兒?足夠你自縊而死了…”
“撿起來呀,不是有骨氣麼?不是光榮的夏侯家族麼?怎麼,不動了?”
隨着這清脆的女聲…
一名身姿婀娜,面色冷峻的女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門前的侍衛齊齊拱手。
“三夫人——”
“夏侯夫人——”
這不同稱呼,均是這女子的稱謂,三夫人是指三將軍的夫人,是她現在的夫家!
夏侯夫人…則詮釋着她的門楣。
這女子正是夏侯涓。
“我本婦人,你們無需向我行禮…”
夏侯涓款款朝着身旁的兵士說道,繼而目光凝視向夏侯霸,過了片刻,她方纔吟出,“怎麼?仲權…不認得我了?昔日我去許昌城外的穰山檢材,是誰非要追着我去,還哭哭啼啼的,沒個男子漢的樣子!”
這…
當這一番話吟出,當夏侯涓越發走進夏侯霸…
這使得夏侯霸不由得驚呼,無比磕絆着的驚呼,“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