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煥然一新的洛陽城門,曹丕、吳質、劉楨等人分成兩隊站在大門處等候曹植。
官道上漸漸響起馬蹄聲,曹植身穿披風,帶着幾個隨從風塵僕僕地策馬而來…
曹丕揮手道:“子健…”
他連忙迎上去,曹植看到兄長這麼晚了還來接他,顯然有些驚訝,忙翻身下馬躬身要拜。
曹丕扶住他說,“子健,你可來了,不親自把這洛陽城交給你,爲兄怎麼能放心呢?咦?只有你們兩個人麼?沒有親衛護送麼?”
曹丕指的兩個人是曹植與丁儀。
丁儀與楊修一樣,都是支持曹植的,是曹植的死忠,此番也是一道跟他回來修築洛陽。
聽到兄長的話,曹植純真的笑了,“自從父親命我二個月內完成洛陽的修建,我心急於洛陽這邊的進度,來不及調動兵馬,直接就帶上丁兄一道往回趕,三天三夜這才趕到。”
曹丕關心的撫摸着曹植的手臂,“一連幾天騎馬,很辛苦吧?”
“能接替二哥爲父親築城,這點辛苦不算什麼。我聽人講,二哥將整個洛陽城已經建的七七八八了,如今看這氣勢恢宏的城門,料想果然如此,看來,託二哥的福,愚弟這次能輕鬆許多了,也多半能如期完成任務呢。”
曹植說着話,又要拱手感謝。
曹丕制止道:“哎,自家兄弟,說這個做什麼?伱一路辛苦,二哥你給帶了上好的葡萄酒,接風洗塵!”
一番寒暄…
曹丕、吳質、劉楨等人在前,曹植、丁儀在後,一行人進了城門,左手邊就是一處驛館,曹丕等人先進去,曹植正要跟着進去,丁儀忽然止住他,“公子初來洛陽就醉酒,怕是曹丞相知道了…”
不等丁儀把話講完。
曹丕大聲道:“四弟怎麼不進來?這酒菜都備好了?快來嚐嚐吧!如今這洛陽城找不到燒菜的伙伕,這些菜餚可是你嫂嫂特地燒的,就是爲你接風準備的。”
聽到“嫂嫂”這兩個字,曹植的眼珠子一定,他意味深長的望了丁儀一眼,旋即直接脫下披風,扔給丁儀,“嫂嫂與母親一樣,素來都對我好,既是嫂嫂燒的飯…我如何能推脫呢?”
說話間,曹植再不遲疑,大踏步邁了進去。
果然,甄宓真的在這裡,這還是今年以來,曹植第一次見到嫂嫂。
似乎注意到曹植有些意外…
“洛陽築城總是辛苦的…”曹丕解釋道,“你嫂嫂本在許都,離這裡不遠,怕我吃不慣這邊的大鍋飯,就特地來這邊爲我燒菜,這燒着燒着,這裡的許多官員就都離不開你嫂嫂燒的這口菜了,倒是子健好口福啊…我走了,你一樣能吃到你嫂嫂燒的菜餚。”
曹丕說這番話時,眼眸幽幽的轉到了甄宓的臉上。
此刻的甄宓正一身素色袍子,淡雅的站立在這雅間中,清冷淡然的氣質,猶如清蓮初綻,清淨優美,不惹塵埃,更宛若那俗世中盛開的蓮華一般。
儘管已經芳華不在,可任憑誰看到她如今的清冷容顏,也不由得會再度吟出十年前,坊間風靡的那句——“江東有二喬,河北甄宓俏!”
反觀甄宓,此刻她正抿着脣。
儼然,站在這一對兄弟之間,讓她有些緊張與拘束。
也讓她回想起,兩日前,當曹丕得知曹植要來時,他向自己說的話…
那一刻,不知道從哪裡,曹丕拿出了許多曹植撰寫的文章,與這些文章一道拿出的…還有甄宓的三封信…
這些年來,甄宓與曹植書信過三次。
其中聊的也只是“曹植在幫嫂嫂排解寂寞”罷了!
可…
小叔子與嫂嫂,這等書信…畢竟是禁忌的,兩人的書信往來往往也是在暗中,極其隱秘,甚至鮮有見面,更別提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
不曾想,還是被曹丕知道了。
“子桓,你誤會我了!”
“誤會什麼?我的詩雖不如子健,但我也懂得看詩,詩緣情而旖旎,這一封封詩,這一封封信裡,我難道看不出一個‘情’字!”
“子桓你還是誤會了!”
“你喜歡詩,我們就談詩,我誤會什麼了?”
面對曹丕的咄咄逼人,甄宓流淚了,她期期艾艾的拽着曹丕的手,“子桓,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句話麼?自從我嫁給你,你就一直冷着我,這麼多年了,一直冷着我,如果…如果你當初看不起我,嫌棄我是個棄婦,你爲何還要娶我?你饒過我,放過我們彼此不行麼?”
曹丕輕輕的擦去了她的淚,他不願意過多的去訴說這件事兒,他對甄宓沒有情,能讓他動心的只有權利,郭女王能爲他出謀劃策,爭取權利,他便喜歡郭照郭女王!
甚至…曹丕深深的知悉…甄宓,就連她本人也不過也是一個工具,是父親讓他們兄弟相爭的工具!
既如此,父親想用一個女人讓他們兄弟爭,那他曹丕也用這個女人,去贏下這世子之位。
“這些信我都看過了,以前的事兒我不想說,以後也不會再提,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兒!”
曹丕的聲音冷而堅定。
甄宓咬着牙,“是…是不再與子健書信,不再談論詩詞麼?”
——『你們談的是詩麼?』
曹丕強忍住心頭呼之欲出的怒火,他用命令的口吻對甄宓道:“子健兩日後會來洛陽,我要你待在這兒,你們不是喜歡談詩麼?那我就讓你們在洛陽談個夠!”
曹丕不是開玩笑的…
曹植要接手修築洛陽,他曹丕要離開,可曹丕最放不下的,就是李藐的密道,他必須讓這密道萬無一失,讓這密道不會被發現!
所以…他必須想辦法幫李藐掩藏這“密道”!
想辦法去轉移曹植的注意力。
那麼…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甄宓。
曹丕太瞭解這位愚蠢的弟弟了,只要甄宓在洛陽,他非但不會發現密道,甚至父親兩個月完成修建洛陽城的任務,他也完不成!
曹丕是個爲了世子,能犧牲一切的人,哪怕犧牲的這個是他的妻子。
因爲他更清楚,如果在這場世子爭奪中,曹植成爲最終的勝利者,那…屬於他的一切,地位、名譽,甚至是妻子、尊嚴,都會被奪走!
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了,曹丕要再無顧慮,放手一搏了!
“子桓,你還在誤會我…”那時的甄宓委屈極了。
曹丕卻凝着眉,“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真的需要你這麼做…如果,如果你還當你是我的妻子,那就按我說的做!就在洛陽城與子健聊詩…”
說到這一句時,曹丕的心頭一如既往的屈辱,彷彿失去了尊嚴,彷彿變得行屍走肉。
他將那些令他無比“屈辱”的書信一股腦扔在了甄宓懷中拂袖而去,只剩下甄宓在他背後忍不住問:“爲什麼?爲什麼?”
曹丕回頭,“還是不要問的好,連我都很後悔知道爲什麼?一旦知道,就無法忘記,無法擺脫,所以不知道,反而是仁慈!”
因爲這件事兒,因爲這些話,甄宓彷彿哭幹了眼淚,曹丕屈辱,可她又何曾不屈辱的在執行曹丕的這個任務呢?
此刻,在這驛館的雅間內,甄宓努力的擠出幾許笑意,“子健來了,你兄長几日前還說,擔心你怕冷,讓我給你縫了一件披風,可忙活了幾個晚上呢!”
曹植感動萬分:“嫂嫂……二哥和嫂嫂待我真好。”
他邊說邊低頭撫摸着披風邊緣精緻的繡花,百感交集…
他突然擡頭,拉過曹丕的手,又望向甄宓:“嫂嫂,今晚我要與二哥不醉不歸,嫂嫂不會介意吧!”
“這個…”很快,從甄宓的口中淡淡的吟出兩個字:“自然——”
夜色愈發的黯寂,不過多久,曹植已經是酩酊大醉,他吟着:“……清醴盈金觴,餚饌縱橫陳。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二哥…二哥該你了,二哥…二哥你與嫂嫂對我真好!”
醉了,醉了…
曹植已經醉了,醉倒在曹丕爲他特地編織的溫柔鄉中!
倒是甄宓,她冒着風站在這驛館的臺階上,望着那雅間的門,風吹着她的衣袖,顯得那麼單薄淒涼。
這一刻的她彷彿置身風暴眼中,最直接也最劇烈的感受着這對兄弟間的暗流涌動。
她知道,無論如何,她是躲不過去了!
…
…
壽春城,整個張遼的府邸彷彿被一片迷茫煙霧繚繞。
府邸的臥房內響起張遼低沉、痛苦又極致隱忍的慘叫聲。
“啊…啊——”
屋內,一干親兵守護在外圍,所有親兵的眼睛緊緊的凝在卓榮那纖細的手上。
錚亮的醫具“鐵八件”就擺在一旁;
金銀針、銀絲、藥杵、火罐、披肩、通木、腰柱、抱膝等匯於一堂。
卓榮從容的拿起一枚銀針用酒衝過,又用火溫了一下,然後插入張遼的穴位,然後是第二枚,第三枚,直到插了十一枚,原本暈厥的張遼方纔醒了過來。
周圍一干親衛興奮的驚呼:
“醒了,張將軍醒了!”
原本對卓榮的醫術還有些懷疑的一干親兵,這下總算是放下了心頭的擔憂,對卓榮的語氣也親和了不少。
倒是張遼雖已經有了意識,卻依然神情痛苦,宛若遭受着巨大的磨難。
卓榮不忍心看到張遼如此痛苦,不由得抿着脣。
下意識的脫口:“若我師傅的麻沸散在就好了…”
說到這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迅速的捂住嘴巴,在這裡…她不該這麼說!
會送命的!
可左右環望,發現沒有人在意她方纔吟出的那句。
這才輕拍下了胸脯,算是寬心了不少。
這是一個小插曲,很快,卓榮的心又沉了下來。
她連忙從包裹着取出一個葫蘆,然後將葫蘆裡那綠色的液體倒入碗中,“有勞你們幫忙,這個藥…既要讓張大哥服下,又要塗抹於傷口。”
張大哥…
這三個字,卓榮雖吟的急促,可難掩一抹別樣的關係,就像是兩人關係十分默契一般。
隨着卓榮的話…一干親衛連忙伸手有的扶起張遼的頭,有的小心翼翼的將這綠色的粘稠液體抹在張遼身上的傷口處。
呼…
看到這兒,卓榮終於緩緩籲出口氣,摸了摸張遼的額頭,似乎高熱退了一些。
不過…僅僅這樣還不夠。
卓榮再度問道:“你們這邊有‘葫蒜’麼?”
她的一雙眼眸帶着期待,也帶着無限的望眼欲穿…
她恨不得把張仲景醫治淩統的方法,全部都用在張遼的身上,她想要張遼活着呀!
其實,她對外人說,她來救張遼是醫者仁心…這統統都是騙人的,都是掩飾。
事實上…哪裡是什麼醫者仁心,只是一種感覺…他對張遼,從知道他的名字起,就莫名的多出一種感覺,一種別樣的情愫。
因爲,據師傅最後的一個弟子“吳押獄”講述,在當年曹操要殺師傅華佗時。
整個曹魏的文臣中唯獨荀彧荀令君開口求情;
整個曹魏的武將中,唯張遼張文遠向曹操求情。
荀彧求情的話是——“華佗的醫術確實高明,關係着人的生命,應該包涵寬容他!”
張遼求情的話則是——“末將年輕時久居雁門,鮮卑時常劫掠,十室九空,無數將士守衛邊陲,負傷者更是不計其數,若非許多醫者自發的趕至邊關爲將士治癒傷病,末將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所以懇請丞相對醫者更寬容一些,饒恕華佗這一回!”
只不過,無論是荀彧還是張遼…
他們的話終究沒能勸說曹操。
倒是荀彧因爲他的這份求情,傳揚了出去,被杏林中人感激。
可張遼,因爲是武夫、是降將,他的話鮮有人知,若非師傅臨終前認下的弟子吳押獄講述,卓榮也不會知曉這一則秘聞。
只不過…這事兒因爲涉及到師傅,極其危險…卓榮從未向人提及,哪怕是至親之人。
故而,她對張遼的感情是特別的,同樣是張遼與淩統展示勇武、無畏的一面,她會對張遼更心動一些——
這邊廂,卓榮還在不遺餘力的救張遼,那邊廂,曹真趁着混亂溜到了門前。
他本是在觀察這女子,可不經意間,他聽到了一句話。
正是卓榮無心之下說出的話——“若我師傅的麻沸散在就好了!”
麻沸散?
麻沸散!
這…曹真怎麼會不知道麻沸散呢?
曹真又怎麼會不知道麻沸散的主人呢?
我師傅?
這…
當即,曹真就意識到這件事兒的嚴重性。
甚至…這個生面孔的女大夫向張將軍自稱故人,還喊他“張大哥”!
甚至張遼看到她時的表情,兩人眼芒中的含情脈脈,這些…就統統都變得意味深長!
曹真不敢怠慢,他“吧唧”了下嘴巴,自言自語:
“華佗的女弟子,她…她來這邊?豈能有好事兒?豈不是爲了加害丞相,爲她的師傅報仇?”
念及此處,曹真迅速的轉身,他一邊吩咐親衛密切盯着這裡,盯着那女人,一邊就翻身上馬往衙署那邊疾馳。
此事原本不大,可牽連到張遼,那便非同小可,必須即刻上報丞相——
…
…
襄陽城,太守官署的書房內,陸遜剛走,關麟就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讓陸遜去交州‘鼓子洋’,似乎地方說錯了呀…
這一刻,關麟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首詩:
——“皭然冰雪姿,遺世而獨立。亭亭空谷中,寒威不能蝕。煙嵐伴其幽,玉石貞其德!” шшш• тtkan• CO
這是清朝膠州人趙法憲的詩《詠鼓子洋白耐冬花》!
也就是說,鼓子洋是膠州靈山寺外的島嶼,而非交州靈山縣外的島嶼…
當即,關麟就打算改派靈雎去趟大山東!
可這個想法剛剛出現,關麟就琢磨出不對了,這次要拜見的可是一個義士,是三國智裡排名前十,甚至前五的存在!
靈雎…讓她暗殺的話還行,讓她去問…怎麼解救張遼,那怕是南轅北轍了。
當即,關麟“吧唧”了嘴巴,不由得細細思慮起來。
其實…依舊可以讓陸遜去,讓他從交州出發,看看自己的族人,然後近海走海路,抵達靈山寺外島嶼…
然後依舊是由他去拜訪這位與諸葛亮同期的“前輩”!
心念於此,關麟微微頷首。
就這麼決定了。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喃喃的吟出那首《詠鼓子洋白耐冬花》的後兩句——有客海上來,疑是徐元直。雲際落天表,可望不可即!
沒錯…
唯二身在曹營心在漢,唯二從曹操眼皮子下溜出曹營的,除了老爹關羽外,就是這位徐元直了。
這與《三國演義》中的記載截然不同。
按照正史中的描述,徐庶雖是因爲徐母赴曹營,徐母也的確仰望劉備,將曹操視爲奸賊。
可事實上,徐庶到曹營後,徐母親壓根就沒跳井,徐庶一言不發只針對向曹操獻策…
在教育他的弟子曹衝時,他還是不遺餘力的。
而徐庶的離開,是在曹衝被蛇咬死後。
關羽是帶着甘夫人、糜夫人過五關斬六將,回到了劉備的身邊。
徐庶則是帶着其母離開了曹營…
但這件事兒就很蹊蹺,曹操這麼一個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人,他會讓徐庶攜帶其母親,就這麼在眼皮子底下離開他麼?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邊廂,關麟正在細細的琢磨。
那邊廂的壽春城,“砰”的一聲,曹操一拍桌案,整個桌案上的筆墨飛濺而起。
反觀他虎目凝起,整個人彷彿怒火沖天。
“華佗?還真是陰魂不散!他的弟子更聰明瞭,知道從孤身邊的人動手了!”
隨着曹真的稟報,隨着曹操的震怒,一旁的程昱眼珠子晃動了下,他輕聲道:“會不會搞錯了?畢竟這女子是在爲張將軍治病!”
程昱本是提出了另一種可能…是誤會!
哪曾想,“哼…”曹操一聲冷哼,他的虎目凝的更緊了,他的語氣也變得更加冷冽,“華佗也說能治好孤的病!但他要孤利斧開顱?孤難道也隨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