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漢曹之間談判的完畢,兗州的戰況立刻得到了迅速而有效的緩解。籠罩在北濟河上空的戰爭陰雲,一朵接着一朵悄無聲息地消弭了。呂布也終於安全進入了陳留城,暫時全面接管了城防,等待着天子的蒞臨。
不管曾經漢室天子、車騎將軍袁紹,還有目前還是逆賊的曹操三方,在兗州這個地方如何苦心孤詣佈下一步步妙棋。但隨着漢軍拔營的西歸,兗州這座棋盤上的棋子漸漸迴歸原位。
雖然劉協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兗州上至郡縣官員,下至百姓郡兵,都暗自鬆了一口氣,一路上緊張的氣氛略微緩和了一些,就連陳留城門開啓的時間都有了些許延長。
大軍開進陳留城之後,劉協需要在這裡補充一下給養。當然,趁曹操還未接管這座城池前,他還需要將能帶走的儘量都帶走。停戰和聯盟協議算是達成了,但按照協議,陳留城可不屬於向漢室納稅的城池,所以,有這樣的機會,劉協自然走過路過不放過。
不過,相對於能在這裡搜刮一下,劉協其實更希望可以看到那位神秘的郭嘉。根據歷史記載和他人的描述,劉協覺得他跟郭嘉必然有着很多的共同話題。
只可惜,郭嘉早就料到了這些。在劉協趕來之前,他便已經鴻飛冥冥,只留給劉協一個悽惶不安的張邈。
“張孟卓……”劉協踱着步子,很無奈地看着跪伏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的張邈問道:“你說你這樣,讓朕如何處置你纔好?”
“臣,臣罪該……”張邈真的不敢擡頭看一樣那年輕的臉龐,事實上,劉協此時玩味般的話語和那不疾不徐的步子,便讓他深深感受到了上位者的威壓。
雖然,他也在心裡一遍便告知自己,這些無形的壓迫都不過是自己心虛。但真正到了面對劉協的這一刻,他又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執掌權力久了,那種無時不流露出的自信和驕傲,的確讓人心驚膽顫。尤其,當這個人還可以一言決定他整個親族生死的時候。
好在,郭嘉臨走的一些話,給了張邈不少勇氣。讓他在自己說出足夠愚蠢的話之前,忽然醒悟改口道:“陛下,臣,臣從未有過,何談處置一事?”
“唔?……”張邈這個回答,自然很出劉協意料之外。他仔細看着張邈渾身發抖的身軀,略微思忖了一瞬,便開口問道:“這是郭嘉讓你對朕說的吧?”
“臣不敢欺瞞陛下,的確是郭奉孝交代臣如此。”
“那他還告訴了你什麼?”
“他說,爲了讓陛下可以體面回到關中,臣自始至終都沒有反叛過漢室。陛下之所以撤軍,只因關西戰事事出倉促,陛下才不得已爲之。”張邈幾乎一個字都沒有變更,如實向劉協彙報了這句話。雖然,他並不明白,這究竟是爲什麼。
劉協當然知道這是爲什麼,眼下他個人威勢正盛,是完全支持着他一力執掌朝廷、乾坤獨斷的本錢。劉協他可以承認自己未盡全功,但絕不能讓朝廷及天下人知道,他是中了曹操的詭計,纔不得不同曹操達成了一個秘密協議從兗州退兵的。
畢竟,再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有未盡全功的敗筆。但若是被一個逆臣要挾而退兵,那就是一個帝王政治生涯上抹殺不去的污點。作爲一個帝皇,尤其還是在這個亂中的君王,劉協自然不能容忍有人質疑他的威信。哪怕,僅僅只是猜測都不可以。
但話說回來,劉協應該有這樣的底氣,也有這樣的資格。換上任何人,遇到他這樣陷入陰謀如海的危局,卻還能全身而退,甚至還撈回了不少實質利益的結果,已然可以說是奇蹟——所以,陳留張邈反叛這件事,決然不能公諸於世,也不能留字青史。
這一瞬,劉協忽然就明白歷史爲何有那麼多的疑雲了。比如他此刻,就責無旁貸要當一個歷史的掩飾者、一個篡改者。
“張孟卓,朕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的運氣的確很好。或許,這應該稱作傻人有傻福吧……”劉協感嘆,當真有感而發。
因爲,劉協還不得不承認,郭嘉的着眼點就是他一手操縱的陳留張邈。他不對關西之事下手,也不沾惹淮南袁術,這種妙到毫顛的玩弄陰謀手段,讓劉協這時細細揣摩起來,都感覺有一種藝術的美感。
想通這一切,劉協就再沒有興趣跟張邈對話了。臨走之前,他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管怎麼說,你是最熟悉陳留物資的人,這些天就協助漢軍將能帶走的都打包吧。畢竟,漢室立刻就要對關西那一片動手,而打仗又是很燒錢的一項事情……反正,你懂的。”
直至張邈再度叩恩恭送劉協,他都不敢擡頭,直至劉協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不見。他纔在侍衛的攙扶下站起來,發現自己早已汗透重衫。
“好,接下來輪到你了,朕的奮武中郎將。”劉協坐在陳留郡守大堂中,斜倚着身子看着雄壯的呂布,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喜是悲:“原本,朕的打算,還是想要讓你鎮守一方的。不過,眼下看來,你還是跟着朕回朝廷比較好。”
“陛下,莫非便這樣收繳末將的兵權,從此讓末將在波譎詭秘的朝堂中困頓一生,最後憂懼致死?”呂布的情緒看起來有些激憤,陰鷙的面容沉凝如水,很顯然對劉協的安排怨憤不安。
“你是世之虓虎,將你放在外面,朕終究是不放心的。不過,你也別想着從此以後就將你關在籠子裡了。猛虎是要來震嚇宵小的,是要驅趕豺狼野狗的,朕纔不會讓你這樣鋒銳的兵刃生鏽折毀。需要的,只是你該夾緊尾巴的時候夾起來,有什麼怒氣和怨氣,都留到戰場上發作就好。”
劉協輕笑了一聲,對於呂布的幻想真的有些嘲諷。他又不是劉備,呂布也不是馬超,怎麼可能讓一代驍將憂懼而亡?雖然呂布回到朝堂必然要受到些詰難,但劉協自忖距離老糊塗的年紀還早,也還鎮得住。
事實上,他其實也早就想將呂布弄回去。外面的誘惑畢竟太多,呂布也名頭也夠大,最主要呂布也不是那種定力很足的傢伙。只可惜,長久以來,時機一直都不算成熟。好在這次張邈既然“沒有叛變”,那呂布便是進圖兗州的功臣,如此一來,總會沖淡一些呂布在朝堂上一些不好的過往風評。
說白了,就是劉協想偏袒呂布,呂布也得有讓劉協偏袒的底氣。現在塵埃落定,董卓時代也一去不復返,劉協終於可以將寶刃收入鞘中。只要呂布這些年沒白漂泊受苦,有點眼色,不再跟以前一樣吵嚷嚷地自己作死,那他基本上就不會死。
“如此,末將便要全家遷至長安?”
“自然如此,朕又不是在長安給你找不到府邸。”劉協很疑惑呂布最後爲什麼會問出這麼白癡的問題,可看到呂布一臉詭異的神情叩謝離去,他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不過,事情畢竟太多,也容不得劉協過多想着捕風捉影的閒事。待整個大堂真正每個人影的時候,他才揮揮手,召來一片陰影道:“關西那裡,還沒有馬超的消息?”
“回陛下,尚未有音訊。”李儒的聲音很乾澀,他這個錦衣衛的頭頭,早就開始在意錦衣衛在劉協心中的分量。畢竟,看到呂布都得以重歸朝堂,他心中沒有一絲渴望是說不過去的。
劉協聽聞到這種語調,自然回頭看了一眼垂首低眉的李儒,看着李儒一副跟伏地魔樣的憋屈,以及他眼中那根本掩飾不住的光亮。劉協忽然就覺得腦仁兒很疼,不由喃喃自語說了句很意有所指的話:“都是一個個讓朕不省心的傢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