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等許褚出了大帳,哈哈一笑,也不說別的事,只問了些他家裡的情況。
樂進隨口敷衍,心裡急着聽先前未了之言。劉備支支吾吾,挨延片刻,許褚那邊也已把酒菜準備好,讓人送了上來。
樂進看着酒菜香,只好先讓人盛了一大碗飯,匆匆扒了一口,這才把碗放下。粟粒猶在嘴巴里,香甜果腹。他一面說話,一面咀嚼,聲音嗡嗡的如攪拌機在動:“大人,剛纔你說……”
粟粒嚥了喉嚨,差點噴涌而出。
劉備笑問:“樂將軍難道不喜飲酒?”
樂進把嘴巴里的粟粒徹底吞嚥了下去,這才說道:“酒當然飲,只是我喜歡吃了一口飯再飲酒,這樣不至於空腹傷了脾胃。”
劉備哈哈一笑:“樂將軍高論!”
說着,站了起來,給他親自斟了一盞,說道,“就憑將軍此語,我當敬將軍一杯!”
樂進本來端正在側,始終擺出一副泰山崩於眼前兀自不懼的凜然神『色』,跟劉備說話也刻意保持距離。然而看到劉備親自躬身爲自己斟酒,心裡若想波瀾不驚,那也是不可能的了。又見他捧盞敬酒,不得不趕緊站了起來,一口將盞裡酒喝了個乾淨。
劉備哈哈一笑,再給他倒滿了一盞,再纔回到自己坐上,說道:“將軍一直心不在焉,是不是怪我到現在爲什麼不把我對陳公臺事件的看法說出來,對不對?”
樂進拱手道:“實不瞞!大人先前說我對陳宮的看法有錯誤,只不知道大人你是怎麼看的?我一直想知道。”
劉備點了點頭,舉起盞來,自己輕輕泌了一口,放下盞來,把筷箸夾了一塊油煎臘肉,丟進嘴裡。咀嚼兩下,似乎覺得味道很是不錯,一面嚼着,一面點頭,等放下筷箸,這才淡淡說道:“陳公臺突然在‘曹公’身後反戈一擊,並非如樂將軍先前所言。他反對‘曹公’,表面看起來是對‘曹公’的不忠,以及他的‘引狼’之舉是最終引起兗州戰『亂』的根源。但你要想想,他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他是東郡人,你也是東郡人,你兩身爲同鄉,對於‘引狼’一事,他能想到,但樂將軍你未必能一時明白。所以說,我讚賞陳公臺爲人,卻替將軍死後聲譽也是不無擔心。”
樂進凜然道:“我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叛迎呂布反而獲得你的讚賞,我一心擁護‘曹公’卻遭到世人唾棄?你這句話,未免不能讓我明白。你且說說,他這樣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劉備哈哈一笑,舉起酒盞:“將軍且喝酒!”
樂進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劉備站了起來,樂進立即道:“還是說說原因吧,也好讓我死得明白。至於酒,就留給我自己斟吧!”說着,自顧自,抓起旁邊酒壺,傾其一個滿盞。
劉備朗聲一笑:“將軍果然痛快!”也即坐了下來,自己爲自己盞中倒滿了酒。
劉備頓了頓,說道:“我且問將軍,你們之所以奮不顧身投靠‘曹公’,爲他辦事,到底爲的是什麼?”
樂進一愣,琢磨良久:“天下自蛾賊之『亂』後,又經董卓弄權,已經是動『蕩』不堪,戰『亂』不已。我等身在州郡,當然希望家鄉會有個強人來保護,不至於會被其他諸侯隨便蹂躪,以致繼續捲進戰火之中。而曹公自陳留首倡義旗以來,接連剿滅青州百萬黃巾,又攆走袁術這樣強虜,他的這些功績,完全合乎一個強人的標準,也符合我們的要求。我等替他辦事,有這些理由難道還不足夠嗎?”
劉備點了點頭:“嗯,當然夠了!將軍這想法跟陳公臺當初想法一樣,可見都是高明人士,不糊塗!”
樂進又是一愣:“這大人如何拿陳宮與我相提並論?”
劉備笑道:“將軍勿急,我非玷污將軍,將軍且聽我細細說來。”
樂進姑且忍住,專心聽他說下去:“‘曹公’是個強人,那的確不錯,無可厚非。誠如將軍所言,‘曹公’他先是剿滅青州黃巾百萬,又殺退袁術,接着又血洗彭城,打得陶恭祖狼狽不堪。這些,都是他的功績,一般人非能爲也!但我要問下,你之所謂的‘曹公’,他自就任兗州牧以來,兗州戰事就停過嗎,戰火就沒有了嗎?
先是惹來袁術。袁術打上門來,那他當然要還擊。但打跑他就行了,幹嘛還要追?他以陶恭祖殺他父親這樣毫無根據的蹩腳理由就隨便發兵徐州,就算這個理由成立,他打他一下,讓他來道歉不就行了嗎?可他爲什麼仍然不聽部下阻勸,兵入徐州上千裡,打到了人家的家門口?”
樂進先是吃了一驚,接着凜然道:“袁術鼠輩,打就要把他打怕,不然他還會再來。而至於陶恭祖之事,子爲父報仇,雖深入徐州數千裡,也不爲過!”
劉備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飲酒不語。
樂進見他笑裡帶譏,心裡不高興,放下盞來,說道:“你爲陶恭祖之死、徐州百姓之罹難遷怒與曹公,所以對他有偏見,那也是難免的,難怪大人會如此發笑。”
劉備停上盞來,說道:“我非笑他,只是笑樂將軍到現在還沒明白過來,實在讓人不解啊。”
樂進啪的丟下酒盞,站了起來,說道:“我到底有什麼不明白,且說來聽聽?”
劉備也站了起來:“樂將軍且請息怒,坐下來好說話。”
樂進鼻子裡一哼,坐下來,酒也不添,筷子也不拿了。
劉備看在眼裡,如若未聞,只是又抿了一口酒,這才說道:“我問將軍,‘曹公’出外打戰,靠的是什麼?”
樂進隨便答道:“當然是人和糧草。”
劉備點頭道:“那我再問將軍,這人和糧草,又是出在哪裡?”
樂進一愣,又隨口回答:“當然是後方。”
劉備又問:“那後方呢?後方又是哪裡?”
樂進不回答了。
劉備站了起來:“曹『操』打戰,他出兵陶恭祖,深入徐州上千裡。目的爲的是什麼?說好聽一點,是爲他死去的父親報仇,難聽點,也就是爲了填補他自己內心的私慾。我聽說,他在前線打戰時,就把陳宮留在東郡,讓他在家鄉搞後勤工作。而陳宮呢,只要接到曹『操』每一道命令,他就要按照要求來辦。曹『操』今天叫他徵集人丁五千,明天又要調集糧草萬斛,陳宮難道說他不辦?而這些糧草,這些人丁呢,就是從他自己家鄉,也就是樂將軍你的家鄉,從他們那裡伸手去要,甚至去搶。他這樣做,心裡能安定,思想能不有壓力嗎?也請將軍替他想想,要是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這……”
樂進仰頭看着劉備,眼睛裡的兩顆黑豆閃了閃,一時語塞,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劉備說道:“還是我來替將軍你來回答吧。我想,這要是將軍你做了陳宮的事,在恍然明白過來後,將軍第一個肯定是想,‘我這樣做,到底是在給家鄉帶來了安定,還是帶來了負擔?如果是安定,那爲什麼曹『操』老是惹麻煩,或者製造麻煩?而如果沒有負擔,那我們爲什麼要把這個不相干的人,爲他得罪鄉親,得罪祖宗,爲他徵集糧草,爲他抓人丁,再把家鄉的那些親人送到前線去送死呢?’等將軍明白過來後,我想將軍你也會和陳宮一樣,徹底大徹大悟過來。然後,你們寧願發瘋去引來別的狼攆走這條狼,而不願把他繼續留在家鄉,留在兗州!”
樂進渾身一震,臉上汗珠直滾,眼睛裡的兩顆黑豆滾個不停,他吃驚的看着劉備,半響無語。
劉備走了過來,又給他斟了一盞酒,舉到他跟前:“將軍請滿飲此盞。”
樂進沒有接過酒盞,口裡卻是『亂』語:“陳宮果然有他的難處,怪不得他會聯合張邈反曹公。而張邈,他也是這麼想的麼?曹公打戰都是爲了他自己?他來到兗州後就是戰事不斷?他在前線打戰,我們要爲他鬧得心慌,抓人丁,徵糧?哎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些,都是在我的家鄉,抓的是我的父老,承擔糧草的也是我的父老!可我尚且不悟,幫着曹公來打爲父老謀取利益的人?而我今日若是死了,豈不正如劉大人所言,不但不能讓他人尊敬,反而會被鄉里之人唾罵?”
劉備放下酒盞,撫慰道:“將軍不需要想這麼多,我先前說要殺你,也只是嚇唬你的。吃完飯,我當親自送將軍出營帳,放將軍你回去,也請將軍你放心。”
樂進眼睛移向劉備,向劉備倒地就拜。
劉備放下酒壺,趕緊繞過長案,雙手抓起他的兩條胳膊,問道:“將軍,你這是在幹什麼?”
樂進道:“末將一直糊塗,未能明白大義。今日有幸得聞大人高見,實在如醍醐灌頂。剛纔有得罪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劉備哈哈一笑:“我當什麼呢?將軍快快請起吧!我根本就沒想到將軍有什麼言語不當的地方,自然就沒有什麼得罪之處。”
樂進道:“雖然如此,可聽了大人一席話後,大人卻害得我從此再無歸宿了。”
劉備一愣:“這是如何說來?”
樂進道:“大人這是明知故問。我既然明白曹~~曹『操』的爲人,若我再爲他禍害家鄉父老,那我豈不讓人唾罵無地?而我既然不想再幫曹『操』了,我自然也就不會再回須昌。所以,如此一來,不就弄得我是‘再無歸宿’了麼?”
劉備聽後,仰天一笑:“原來是這事!我早已有言,我對將軍你十分器重,所以我想讓將軍投我麾下。只要將軍誠心來投,我當比曹『操』十倍更厚待於將軍,即刻封將軍爲歸誠校尉,不知將軍可滿意?”
樂進趕緊拜謝,道:“優厚只在其次,能有安身之地某就知足了。”
又道:“只是,我之家人尚在衛國,我歸誠後,只怕家裡人……”
劉備呵呵一笑:“將軍無需着急!其實不瞞將軍說,之前我故意問將軍家裡情況,爲的就是套問將軍家裡住址。既然得知,我已讓許護軍親自派人去請去了,多半三四天後就能過來。”
樂進一愣,趕緊拜伏在地:“若是這樣,我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劉備執其衣袖,說道:“雖然將軍安心下來,但我還沒定下心呢。”
樂進又是一愣,恍然明白過來,趕緊道:“須昌城裡駐軍多半都是我的心腹,只要我進城,管保能說動他們一齊前來歸降。只是在出發前,還請大人先答應我一件事,我方敢進城。”
劉備說道:“樂將軍只管說來!”
樂進道:“我入城,他們歸誠則已,不歸誠,則希望大人能赦免他們,放他們出城。”
劉備道:“這是當然!這些人裡,縱然有不願歸誠者,但他們畢竟多是將軍老家之人,我豈可忍心殺害?”
樂進拱手站起,舉起一盞酒:“此盞我爲兗州百姓敬大人!”
劉備誠惶誠恐的抓起酒盞,站起,趕緊一乾而盡。
樂進放下酒盞,說道:“大人若信得過我,就請大人歸還我的兵器,讓我此刻進城。”
劉備笑道:“將軍的兵器早就準備好了。來呀!”
帳外,兩人將一杆大刀恭敬的擡了進來。
樂進一見,笑道:“我這傢伙有這麼重嗎?”
劉備說道:“雖不重,但不可小覷將軍之威也。”
樂進心裡一凜,趕緊道:“讓大人擡舉了,只怕我也不過如此!不然,我也不會在先前那位帳外將軍面前獻醜了。”
劉備道:“你說他?他叫許褚,是我劍嘯營左護軍,也就是我讓回衛國替你去請來家人的那位‘許將軍’。他蠻力氣倒是天下少有,只不過比起將軍之機智來,就要差遠了。不然,我軍也不會數次遭到將軍你的伏兵。”
樂進道:“讓大人見笑了。”說着,伸手拿過大刀,不由重新掂量了一番。大刀似乎沉了點,果真是‘將軍之威’所致?
劉備走了出來,親自送他出了大營。樂進拱手道,“大人止步,我去了,請大人等候消息。”
劉備牽過一匹帶白黑馬:“無奈將軍坐騎被我軍士弄傷,一時不能騎了,就請將軍隨便以此權當腳力吧。”
樂進拱手謝過,跳上馬,踢着馬腹,奔騰去了。
劉備兩邊問道:“大人就這麼相信他?”
劉備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吧。
劉備回到帳中,讓人立刻將厲影叫了進來,對他笑道:“今日戰場之上,將軍果然威風!”
厲影聽得出劉備話裡帶譏,又想到場上之事,心有愧疚,趕緊拱手,口裡說道:“不敢!”
“啪!”
劉備啪案而起:“今日你做了什麼,你可知道?”
厲影身子一顫,恍然才發覺劉備是真的生氣了,趕緊跪了下來。
劉備接着道:“你今日爲了一時義氣,差點就壞了我的大事!你明白嗎?”
厲影腦子裡麻木,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劉備嘆了一口氣:“我還以爲你很是沉穩,故爾纔派你去迎戰樂進。只要你把他引到了埋伏地,你的這一功也就成了。可你卻爲了私憤,居然跟樂進打得沒完沒了了?想那時,要是你一不小心,有了一個閃失,或者被樂進砍下馬來,那該怎麼辦?你死不足惜,但卻因此折我三軍銳氣,破壞我之良計。你這樣做,難道對得起我對你的信任嗎!?”
厲影恍恍惚惚,如若未聞。
劉備坐了下來,許久不語,厲影也就跪在地上不動。
“哎”
劉備站了起來,走到厲影面前,將厲影扶了起來,說道:“我初見厲將軍時,厲將軍你舍死保護我之家人,身受重傷且不顧,因此我纔看重將軍你,將將軍你放在身邊。可沒想到,將軍你已經變了,不知道將軍你有沒有感覺出來?或許,是我對將軍你太好了,以致讓將軍你都開始『迷』『惑』了?”
厲影嚇了一跳,如豆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在地,趕緊說道:“我對大人你之忠心誓死不變,望大人不要誤會!”
劉備拉着他坐下,說道:“將軍對我之忠心,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不然此刻我也不會單獨召見將軍你了。但我就怕將軍你因我之寵信太厚,而讓你越來越變得孤獨、跋扈,從而把自我給『迷』失了。”
厲影說道:“大人教訓得是!只是我想我這一點尚且還能把持,絕不會做出讓大人你厭惡的事來。”
譙縣城下,厲影跋扈踢打郭貢舊部的事尚在眼前。多日來,厲影走路、行事飄飄然的樣子,劉備看在眼裡。
當然,還有劉備沒有看到的。厲影腰間掛着的那塊玉佩,就是陳國使者要求見劉備時,從他那裡敲詐來的買路錢。
劉備也不多說了,只是仰天一個哈哈:“若將軍能夠明白這一點,那我也就放心了。”
厲影暗暗抹了把冷汗。
劉備又安慰幾句,這才讓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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