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天並不怎樣好。烈烈江風中,周瑜急切間便要乘船而去。孫權一路策馬來趕,高聲叫着, “公瑾稍住!”
周瑜臨於江水邊, 囑咐那艄公兩句, 孫權已是趕到, 立時跳將下馬, 捉住他胳膊,怒聲道,“你並沒報過孤要渡江, 怎敢獨自行走?”
周瑜無奈道:“我定然要去救他脫困,那還有什麼好說?”
罡風凜冽中, 周瑜一襲白衣立於風口, 長髮隨風撩起, 謫仙一般。孫權在惱怒中仍是呆了一下,周公瑾就是這樣, 無論一件極簡單還是極爲難的事,從他口中淡淡說出來,就是那麼優雅,攪得人再發不出火來。
只是如今,這謫仙下凡一般的人物還是要離他而去了。
他牽緊周瑜, 道:“五年之約並沒到期, 我不許你走!”
周瑜嘆氣一聲道, “我定然要去, 之後再回便了。讓我走吧!”口中雖是這樣問了, 其時已是一拂衣袖,不待孫權應聲, 便欠身要入小船。
“你走了就不要回來!”
周瑜愕然回頭。
昔日頑劣的小童已長成英秀挺拔的青年,空牽住他的手滯留在空氣裡,眸光閃閃卻一如從前。周瑜回走幾步,頗有些爲難地擡手在他臉上摩挲兩下,語氣放柔幾分,“你說真的?”
“我不想你走!”
周瑜看着他眼圈發紅,因太過激動嘴脣都在微微發抖,連忙咬住了害怕自己哭出聲的模樣,不由心中大疼,猶豫良久卻無法出聲安慰。
“公瑾哥哥......”他嗚咽出聲,小童一般求懇眼前的人留下,失了吳王的霸道強橫。
“照顧好自己,”他長嘆一聲,伸手從衣中摸出一把周身鑲金的寶刀,遞在孫權手中,道,“你拿好它。”
這是周瑜家傳的一件寶物,孫權自然認得,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周瑜跟緊幾步,仍是將刀塞進他手中,見他臉孔漲得紫紅,眼中含淚,脣齒咬得太緊,將一邊臉頰的漩渦也咬了出來,淺淺地凹現在臉上,看得人心疼不已。
他幾乎也要被孫權逼得掉下淚了,手掌又在他臉上來回地撫摸幾下,心裡一橫,掉頭就走。
彼時的呂蒙正在軍中巡視,宮人過來報說周都督乘舟渡江去了,吳侯不管不顧殿上一班大臣直追了出去。張昭沒了主意,派了人過來找將軍一道商議。
呂蒙心中一驚,來不及多說,風一般跑了出去。及至江邊,見一葉小舟早埋進江霧中,慢慢隱成一個小點。孫權長身玉立於江邊,眼光似要望到江的另一邊,久久不語。
他陪着站了許久,猶豫地走去道:“主公......”
“他走了!”孫權只說了一句,整個人直直地栽了下去。
連拽帶拖,呂蒙纔算是把他弄回宮裡去了。宣召了醫官進宮查看,孫權的一邊手肘摔傷了,並且好像整個人都摔傻了,一句話也不說。一班文臣心中都打鼓,武將性情火爆,因是慣有威嚴的周都督出走,一時卻也說不出所以然。張昭私下對呂蒙道,“既是你帶回的吳侯來,恐怕將軍還要辛苦照看些。”
呂蒙知道他的意思,好歹是跟孫權一道長大的,情分匪淺,只怕吳侯還能聽進去幾分。再者,這時他也是不能安心地出宮去的,自然要留在孫權身邊照看。
一干人等散盡,呂蒙默默地留在他身邊看着,也不說話。
孫權纔開口道,“你也回去!”
見呂蒙搖頭,孫權也懶得再說,自己爬起來呆了許久。站起身走到桌案邊,手邊正有酒,隨手也就斟了一杯。
呂蒙先還默默看着,後見他一杯接一杯,存心要灌醉自己,終於按捺不住去奪,道,“醫官說了,你傷了手,最忌喝酒。”
孫權一推他,“你管?”
呂蒙急道,“你再這麼着,我叫人去報給國太了。”
孫權猛摔了酒杯,衝他吼道,“你就只會說告訴國太告訴國太!你還會什麼?我傷了手還是傷了腳該你管?你滾遠一點,少來惹我煩心!”
呂蒙默默地放開他手,看了他一會,見他雙目含淚,不知是因爲發怒還是傷心,臉皮青紫,嘆氣道,“主公要是強留,周瑜未必敢走。”
孫權也是長長地嘆氣一聲,“強留不住的。”
他本就不善言辭,見了孫權如此,再說不出話,眼睜睜地看着孫權又拿起一隻酒杯,一杯接一杯灌自己。
“啊!!!”長叫一聲,孫權忽揮翻了桌案上酒盅,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呂蒙一怔,擡臉再看孫權,他眼中一直含着的淚涌了出來。
“仲謀,你,你不要這樣。”呂蒙大急,隨之喚了他名,疾走過去,不及多想,抓住他那隻受傷的手,“仲謀,周瑜走了,還有我在,我永不會背叛主公。”
孫權微仰頭,定定地看着他,眼淚緩緩地滑下來。
這是呂蒙第一次看到孫權流淚,憶及當年,就是孫伯符將軍英年早逝,孫權心中極傷,也未曾在人前掉過一滴淚。一時間無措至極,手上不自覺地用多了幾分力氣。
孫權含糊地哼了一聲,“公瑾哥哥,你抓得我好疼。”
“啊?”呂蒙驚,立時撒開了手。
孫權撲上前,很狼狽地摔在呂蒙懷中,將他攔腰抱住,央求道,“不要走。”
呂蒙只一愣神,已被他順勢推倒了,脣上微疼,竟被孫權咬了一下。
“仲謀,你,”呂蒙一手扶着他臉,偏過臉,“你當心,當心傷着手。”
孫權只固執地向他索吻,他才急了,“你看清楚,我不是周公瑾。”
“不要吵!順我一次,你就順我一次。”孫權話音裡有小小的懇求意。
自己順從他,已不下千百次了吧?呂蒙自嘲地道,“你看清楚了,我是呂子明,不是周公瑾,不要明日酒醒了自己後悔。”
孫權扶住他臉強行扭正對了自己,又咬下去,“別吵!”
“別......仲謀......”外袍已被孫權扯了,呂蒙心中一凜,猛一推他,他受傷的手又撞在桌案。
孫權話音裡有了怒意,“只叫你順我一次,當真就這麼難?”
他看着孫權淚溼的眼,微咬住脣,臉上又是傷心又是氣惱的神色等他的答案,眼中還摻雜哀懇意,幾乎心也要碎了。
“你,你告訴我,你認得我是誰,我,我才順你。”呂蒙拉住他手,話音發顫。
“我叫你別吵!”醉眼惺忪裡,孫權真的怒了,欺身上去又壓住他,手指順勢插『進』呂蒙手中固定住了,再不許他逃。
“主公,你明日酒醒,會,會後悔。”呂蒙掙扎,天知道他現在有多辛苦,多怕傷着孫權的手。這是十多年來他一直放在心頭念茲在茲的孫仲謀啊,自己如何不想好好安撫他擦乾他臉上的淚水?只是,他怕明晨太陽一升起,對上的是孫仲謀後悔的目光。
“唔......”後話卻被孫權覆上來的嘴脣堵實。
晨起第一束光線灑進孫權宮邸時,呂蒙已醒了。坐起身,他愣了一下,摸索自己衣物。
“嗯。”孫權哼了一聲,也轉醒。
哆嗦一下,呂蒙手上一抖,衣服掉了。
“你?”孫權看一眼身邊人,似還在夢裡,“你怎麼在這?”
呂蒙臉色一暗,沒有開口。
“子明,你......”注意到呂蒙臉色大變,他下意識伸手要在呂蒙臉上撫一下,錦被滑落。
“啊?”錦被下,自己竟是裸身的,孫權驚了一下,心中一動,順勢要揭被查看身邊人。
錦被另一端卻被呂蒙緊緊抓住了,眼中種種複雜神色交雜。
“子明?”他放緩了聲叫他,“昨夜,我們幹什麼了?”
不聞呂蒙應聲,帳外卻有宮人回報殿外一班大臣等他酒醒已有些時候,有要事稟報吳侯。
孫權穿衣起身,也不喚宮人服侍洗漱,怔怔地看他一會,開了口,話音裡很有幾分不安地道,“你先回去吧,我得空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