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可以放他走?”這問題劉禪曾問了不下百遍, 每一回都要發怒,此時舊話重提,一殿的奴婢都跪下, 戰戰兢兢不敢答話。
黃公公對下連使眼色, 衆人會意, 緩緩退出。
“皇上莫急, 趙將軍他走了有些時候啦, 您是知道的。”黃皓跟在他身後服侍得久了,對他性子琢磨得也透,這時並不正面答劉禪的問話, 只討好地哄他一句。
劉禪披頭散髮,赤了腳站在地下, 眼波亂轉不言不語。
“誰允許他走的?當初怎麼不攔下?”他忽然緊走幾步, 一擡手揮翻桌案的玉瓶, 碎片將他手腕也劃傷了。
“哎呦,來人來人!”黃皓大急, 向外喝叫,“去叫醫官進宮!”
“誰敢!”劉禪大聲喝止。
“皇上,”一靜下來,黃皓已是明白他要什麼,道:“趙將軍自己要跟丞相一道走, 那誰又攔得了?將軍已走了這麼久, 您再發脾氣, 傷了自己身子, 將軍回來要怪責咱家的。”
劉禪回頭怔怔地看他一眼, 頹然坐地。
“皇上,還是讓奴婢傳醫官來瞧瞧您傷勢吧?”
“叫他回來, 發詔書叫他回來!”他猛然站起。
“皇上......”
“快!再遲些,朕這輩子也見不到他了,快寫!”
曹丕死的消息一傳到蜀地,劉禪就癲了。他全不像蜀地那些欣喜的大臣,彷彿又看到復漢的曙光,他滿腦子只在想一件事,曹魏大勢已去,恐怕趙雲真要離開他了。
“哎......好好,奴婢這就叫人傳李大人......”見劉禪雙眼赤紅,一副隨時準備撲上前逮誰掐死誰的架勢,黃公公慌忙答應。
“你寫!”
“奴婢寫?”黃皓吃了一驚,擡頭見劉禪惡狠狠地瞪住自己,慌亂道,“這......要如何寫?”
“就寫朕要死了!叫他回來,回來見朕最後一面!”
“哎喲皇上,可不能這麼咒自己......”黃皓驚呼,這麼一會兒,心是一時亂跳一時要被嚇停,饒是一副七巧玲瓏心,他也不知如何應對了。
“還廢什麼話,寫!”劉禪命令。
黃皓裝模作樣地研磨,拿眼不住往外瞟着,心中暗罵這些小太監沒一個伶俐的。忽聽劉禪道,“下來,朕親自寫!”
他一愣,忙退後幾步。劉禪大步向前,佔住主位,擰起筆來蘸滿墨汁,卻久久不能下筆。泛黃的紙張上零星滴上點血點,看得人心裡很是難過。良久,見他在紙上簡單寫道:“自您走後,事物繁重無人分憂,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如今病體沉重,盼您早歸作最後相見。但恐宮中生變,勿露信於人,要緊要緊!”
這全不像詔書模樣,讀來不過是一封極普通的家書一般。劉禪也未在紙上落印,只在紙張的拐角寫上“阿斗書”仨字。
黃皓正自奇怪,聽嗒的一下,一滴淚打在紙上,將“阿斗書”三個字暈作模糊的一團,劉禪將紙折了,手上的血跡又在紙上染了一陣,叫這書信看來當真是污糟又不堪。
劉禪道:“叫個心腹之人快馬加鞭給他送去,除他以外,別要叫第二人看到!”
“諾!”黃公公雙手過頭,接過信紙。
“皇上,程醫官到了,叫他瞧瞧您的傷勢吧?”不多時,黃皓折回,見劉禪單手支頭,閉目沉思,鬢髮一塊都被染紅,低聲問了一句。
劉禪睜眼向他瞧了一眼,見醫官在後,陰沉着臉並不說話。黃皓緩緩點頭表示事已辦妥,劉禪才又閉目,道:“叫他回吧。”
黃皓對醫官做個手勢,醫官默默退去殿外候着。
他湊近,哄道:“事情辦妥啦皇上,您可不能帶着傷這麼熬着,那將軍回來是要心疼的。”
劉禪並不睜眼,道:“就怕他回來一次又要偷偷離開,前一回不也是這樣?”
黃皓又湊近他幾分,低聲道:“皇上是心太實啦!想留一個人,法子有很多,再容易不過啦。”
“嗯?”劉禪興致一起,睜圓眼看向他,“那還有什麼好法子?”
黃皓笑笑道,“奴婢小的時候家裡窮,住的那一個莊子都是窮,那時候誰家院子裡養點小雞小鴨看不周全,跑出去了,就必定被人捉去吃了。沒主的東西,誰不想沾點便宜?不過圈在院子裡,人也不能來明搶。那時候,父母親都有事忙,小孩子本來就好動哪兒能看些禽畜?所以咱們就將那小雞小鴨腿敲斷了,擱在院裡頭,想跑也跑不了,往後也沒再丟過。”
“你這是什麼法子?”劉禪大怒,“難道要朕打斷他手腳嗎?!哼哼!”他冷哼兩聲,“他若有什麼不好了,你先想想怎麼保全你自己那雙爪子吧!”
“奴婢不敢!”黃皓倒不怎樣害怕,在劉禪發怒時先討饒,這是屢試不爽的法子,他瑟縮一下,緩聲道,“人有點什麼病,自然就要留下來養着,未必就是手腳有事......哎喲,看奴婢這張臭嘴,該打!”說着作勢自打了一個嘴巴。
劉禪果然消了怒氣,默然良久,道:“只怕他性情剛烈,縱然有病也是不肯留的,若再知道朕誆騙他......唉......”說着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要看是什麼病啦,有些病,人得了就得煩旁人好生照料,想走也走不了啦!”黃皓話裡有幾分誘導又含幾分安慰意。
劉禪呆呆地出了回神,忽道,“醫官就在外面嗎?”
“是,程醫官在殿外候着。”
“傳進來!”
那醫官在殿外等候多時早已不耐,忽聽傳喚,忙整理衣冠踏步入殿。
劉禪斜靠在椅背任醫官替自己包紮傷口,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程醫官做一行很久了吧?”
醫官看來年紀已是不小,細細查探劉禪傷勢後,才緩聲道:“自祖父開始,程家三代行醫。”
“那算是家學淵源啦。”劉禪笑呵呵地說了一句。
程醫官道:“皇上過獎。”
劉禪嗯了一聲,又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問道,“那你手頭該有些異藥了?”
“臣不知皇上何意?”
“有沒有什麼藥物,人吃下去,無大礙,看來卻是病懨懨的?”
醫官竟擡頭瞧他一眼,按說是大不敬了,劉禪並沒作聲,也是靜靜一眼掃去,醫官霎時唬得垂臉下來。只聽他緩緩道:“是藥,總有幾分偏性,臣手頭沒有皇上要的藥物。”
劉禪臉上的漫不經心慢慢斂了,冷聲道:“那就拿點吃不死人的藥過來!”
“臣只管看病症救人,不管皇上剛剛說的。”
“程醫官家中又添男丁了吧?恭喜啊!”冷不丁的,黃皓出聲。
醫官一哆嗦,勉強笑了一聲,道:“不敢。”
黃皓臉上帶着笑,說話慢條斯理,問道:“那小男孩,將來也是承父業麼?”他對着旁人說話可不像對劉禪時的小心翼翼,眼光向人一剜,對手一下便屈服。
“治病救人畢竟辛苦,不知小兒能不能吃得這份苦,”程醫官語氣軟下幾分,道,“皇上要的東西,臣回去與同僚研討一下,也是能有的。”
黃皓邀功似的拿了藥丸過來時,劉禪臉上終於露了笑。順手從他手中接過裝藥丸的小玉瓶,觸手一片涼意。
他將藥瓶拿在手中把玩着,緩緩道:“朕若是吃了這藥,他是要一生一世留在我身邊不能走的了。”
黃皓先還跟着笑,聽他這樣一說,三魂倒嚇掉七魄,噗通一下跪地道:“皇上,皇上,這都是奴婢的罪過,沒跟您老人家說得清楚,這藥,是喂您要留的人吃,不是您吃。”
“廢話!”劉禪怒聲,“他原來就有病沒養好......”說到這裡呆呆地沉思了一會,“還是朕吃下去得好。”
黃皓也顧不得了,撲上去搶那玉瓶。劉禪緊退幾步,還是被黃皓一巴掌打掉了玉瓶,怒聲喝問:“你幹什麼?”
黃皓幾乎要哭出來,不顧碎玉渣子刺得他滿手淌血,伏在地上將散落的藥丸全部兜起來,還防着劉禪來搶,退得遠遠的。劉禪皺着眉看他表演,見他哭泣不止,道:“皇上吃了這藥傷了身子,奴婢死一萬次也是不夠的,這也都罷了,可您的身體,傷不得啊!”
黃皓糊了一臉的眼淚鼻涕,再兜了那些丸藥,狼狽不已。劉禪愛潔,見此情形,是再打不起精神搶藥丸了,他沒有打人也沒發怒,只是默默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