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和嚴授一行人抵達陳倉不久,原本留守在長安的司馬毌丘興也趕來了。
他們帶來的是一個好消息,王忠率軍前來長安歸降了。
去歲,在閻行統軍擊敗了韓遂大軍之後,武關的王忠也和移軍商洛之間、兵鋒咄咄逼人的樑興開戰了。
對於王忠這個手下敗將,樑興在心中篤定是手到擒來,因此一開戰他就中了王忠誘敵之計,驕傲輕敵的樑興軍被佯裝敗退的王忠軍一步步引入到了他們事先爲敵人設下的伏擊點裡。
於是,一場殺聲四起的血戰過後,以逸待勞的王忠斬殺落入圈套的樑興,大敗樑興軍。隨後王忠軍又趁勝追擊,重新佔據了商洛之間的城邑。
不過,王忠得勝後的日子也不好過,隨着藍田進駐了河東兵馬後,他面臨的壓力正在日趨增大。
嚴冬將至,久戰已疲的河東兵馬沒有出兵商洛,但王忠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來年佔據關中的河東大軍,必定會兵臨商洛之間。
率領兵馬抵抗河東大軍,無疑是螳臂當車,那自己剩下的,就只有投降一途了。
但投降誰,也是一門有關性命前途的學問。
入藍田,能夠投降近來收復關中、風頭正盛的閻行。
出武關,可以投降荊襄的劉表,也可以投降正在和劉表爭奪南陽郡北部的曹操。
因爲之前自己襲擊了荊州派出的將領婁圭,所以投降劉表一途最早被王忠排除,他所猶豫的,是要投降初定關中的閻行還是爭奪南陽的曹操。
許都朝廷、三輔故土,自己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一個抉擇來。
面對這兩個前途莫測的抉擇,王忠索性向閻行、曹操兩方都派出了使者,自己則進駐商洛,按兵不動,心想着一旦局勢不妙,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奔向武關或者藍田。
最後,熬過一個冬季的王忠另外得知了婁圭戰敗後轉投許都朝廷,並得到了曹操重用的消息後,果斷下定決心,要率領麾下兵馬歸降閻行,並將商洛之間的城邑和武關作爲進身之階,自己還親自跑到長安城來向閻行表明忠心。
茲事重大,所以驃騎將軍府的司馬毌丘興親自趕到陳倉,將這個消息上稟閻行,等待着他的決斷。
營帳內。
聽了毌丘興的稟報後,閻行想到了有關這個王忠的種種吃人傳聞,饒有興趣地笑問道:
“孤聽說這個扶風王忠,是一個好食人肉的軍漢,每日用膳,必以人肉佐食,征戰之前,更是需要先生啖血肉,爾後才能披甲上馬、陷陣殺敵。既然他親自趕到了長安城歸降,那你們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毌丘興沒想到閻行問的第一件事情會是這樁,他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說道:
“王忠身軀健碩、膂力過人,其人臉色微赤,闊嘴紅鼻,面相兇惡,據說之前當過亭長,還曾在扶風從軍,見面之時倒是頗知禮節。至於傳聞吃人之事,王忠自辯此乃無稽之言,不過是逃亡之民爲了震懾人心,這才捏造出來的誑語,後來他吃人的流言散播出去,慢慢就越傳越離奇了。”
閻行聽完之後,點點頭,這才轉頭看向一旁臉色嚴峻的嚴授。
“長史以爲呢?”
對於王忠這種有“吃人”惡名的軍漢,嚴授內心自然是不喜的,只是這其中涉及到了商洛、武關的城邑關隘,牽扯重大,加之又是用兵征戰之事,他也不好發表言論,當即說道:
“王忠之事,授無他論,將軍可自決之!”
“好,孤聽說當年的陳平、第五倫都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但高祖皇帝、光武皇帝都能夠明揚仄陋、得而用之。孤雖不敢自比二帝,然王忠果勇剽銳、才堪將守,又有獻城之功,孤追二帝愛才之德,唯纔是舉,當擢其爲軍中校尉,以彰其功!”
聽了閻行的話,嚴授的眼瞼微微一動,正襟危坐的身軀不自然地動了動,而毌丘興察言觀色,察覺氣氛微妙,也連忙出聲應諾,然後才退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閻行看着謹慎退回席位的毌丘興,微微一笑,環視帳中此番隨行的霸府掾史,口中說道:
“既然王忠也已經歸降,那這三輔之地算是總體平定下來。鑑於關中殘破的實際情況,將軍府除了要大力推行屯田之外,還要改革賦稅,廢棄之前的算賦、口賦、芻藁錢等一衆捐稅,改以按田畝、戶口繳納定額的粟、麥、綿、絹等實物,諸君以爲如何?今日也議一議吧。”
聽到閻行的話,帳中的掾史顧視左右,紛紛就“租調製”一事商議起來。
當今世道正處亂世,貨幣不通、商旅斷絕,人與人之間的交易完全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狀態,其中又以關中爲甚。其他地方的貨幣不通,更多原因是戰亂不休,生產資料尚且不足供應民衆的需求,就更別提用來換成五銖錢流通了。
而關中除了以上原因之外,還有一個致命的原因,就是董卓執政期間鑄造濫發大量的小錢,這種董卓小錢看似短時間內將空虛的國庫填充飽滿,可數量龐大、質量過差的它們很快也顯現出巨大的惡果來:
劣幣驅逐良幣,五銖錢不斷貶值,粟米、小麥、食鹽、麻葛、絹帛等日常必需品則價格飛漲,加上後續無休止的戰亂,關中的民生經濟徹底崩潰,不管是董卓小錢,還是漢五銖錢都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在這種情況下,初定關中的閻行若是按照以往的算賦、口賦、芻藁錢等捐稅形式來徵收,那收到手裡的,就是一大堆廢銅爛鐵,賦稅制度必須儘快改革。
而租調製,也就在這個情況下啊,應運而生。
用租調製代替以往的賦稅,可以使得霸府儘快得到粟米、絹帛等亟需的必需品,也避免了治下的官吏、豪強假借口算錢、修宮錢、芻藁錢等捐稅來巧立名目,胡亂向普通的黔首黎庶攤派。
這對官府鼓勵百姓耕織、打擊私鑄貨幣的不法行徑也有一定的好處。
帳中的掾史商議過後,都相繼表態支持霸府推行租調製,而嚴授、遊楚、張既、蘇則等人也提到了改革後的租調製定額不宜過高,要跟漢初的賦稅制度一樣,能夠實現“輕徭薄賦”、“以民爲本”的目的。
閻行一邊頷首聽取霸府掾史的意見,一邊也在心中考量着得失。
關中殘破,爲了鼓勵耕織,自然是要“薄賦”,但“輕徭”的目標,只怕在亂世平定之前,都很難達到了。
關中重新開通灌溉水利,還有今後對雍涼、巴蜀、關東的征戰用兵,都不可避免地要大量徵調關中的民役。
屯田制下的屯戶提供大量的糧食,租調製下的民戶提供人力以及其他物資,士家制下的戰兵負責征戰,再加上軍屯制的補充,這就是閻行對未來平定亂世的設想,而治下“兵民分治”的這四類人將共同奠定閻行霸業的基礎。
初步商談了租調製改革的事宜後,帳中的掾史也紛紛退了下去,但記室書佐裴綰則還留在帳中,他看着手中之前記錄的文書,及時提醒閻行說道:
“將軍,天色還早,是否再接見扶風的另一個才俊?”
“誰?”
剛剛議事完的閻行忙着整理腦海中的思緒,還沒從裴綰的話中想到什麼。
平定關中後的這些日子裡,有張既、蘇則、遊楚等人的先例在前,許多三輔的才俊之士都爭先恐後來拜謁自己,無論是大姓名族、地方豪強亦或者寒門出身的子弟,都將此視爲仕宦的捷徑,紛紛請託求人、趨之若鶩。
如果是尋常請託之人,那交由將軍府的西曹的掾史、佐吏接見就是了。
裴綰見到閻行這副模樣,就知道驃騎將軍已經將這個讓自己記下接見的人忘記了,連忙出聲提醒說道:
“這個扶風的士子叫馬鈞,字德衡,將軍可有印象了?”
“哦!”
聽到裴綰說起馬鈞的名字,兼顧軍政衆多事務的閻行終於停下了手頭的事情,擡頭看向裴綰說道:
“他在陳倉了麼,說一說情況。”
裴綰點點頭,低頭看了文書,應聲說道:
“馬鈞,扶風人,是從關東遊學歸來的士子。其人雖口齒不清,但有奇巧技藝,這次拜謁將軍,是來進獻織綾機和投石車的。”
爲了能夠得到閻行的接見,各方子弟無不絞盡心思、苦心孤詣地獻策獻物,前有孟達、法正,後有馬鈞這個號稱“天下名巧”的人。
閻行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他想了想,又問道:
“馬鈞,扶風人,跟茂陵的馬氏可有干係?”
裴綰知道閻行所說的茂陵馬氏是馬援一支,和鄧氏、耿氏、梁氏、竇氏和陰氏等家族一樣,都是本朝赫赫有名、與國同休的名門望族。
他搖了搖頭,口中答道:
“文書寫明瞭寒門出身,也沒其他說明,怕是關係不大,就算能夠沾上邊,也多是血脈疏遠的旁支遠房。”
閻行點了點頭,也不是所有扶風姓馬的都能像馬騰、馬超父子一樣和茂陵馬氏攀上親,他當即揮手示意說道:
“那孤就見一見,隨帶將他要獻上來的東西也搬進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