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一番滄海桑田,恍惚睜眼一看,日影西斜,卻不過三四個時辰。
這一場夢下來,彷彿多撿了七八萬年的活頭,平白令人又蒼老些。
夜華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悵然望了會兒頭頂的帳子,着力避着胸口處的重傷,小心從牀上翻下來。這一翻一落的姿態雖瀟灑不足,但四腳着地時絲毫未牽着傷處,忒實用,忒穩便。
炎華洞中迷霧繚繞,墨淵的身影沉在這一派濃霧裡若隱若現,我捏個訣化出人形來,朝他所在處一步一步挪過去。
果然是我操多了心,迷谷將墨淵伺弄得甚妥帖,連散在枕上的一頭長髮也一縷縷仔細打理過了,便是我這等獨到細緻的眼光,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只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邊坐了會兒。那一雙逾七萬年也未曾睜開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樑,那緊抿的嘴脣,可笑七萬年前初見他時我年幼無知,竟能將這樣一副英挺容顏看做一張小白臉。
可即便是那等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在一瞬間,將一個沉靜的面容定格成了永遠。七萬年未曾見過他的笑模樣,回望處,只記得崑崙虛的後山,他站在桃花林裡,夭夭桃花漫天。
洞裡靜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我將他雙手抱在懷中捂了會兒,打了個哆嗦,又出洞去採了些應時的野花,變個瓶子出來,盛上溪水養着,擺在他的身邊。如此,這洞裡便終於也有一絲活氣了。
又枯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再過幾日便是梔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積下的細柳條將它們串起來,做成一副花簾掛在炎華洞口,彼時一洞冷香,墨淵躺着也更舒適些。於是便漸漸高興起來。
眼見着天色幽暗,我跪下來拜了兩拜,又從頭到尾將整個炎華洞細細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wωω ▲Tтkд n ▲Сo
天上正捧出一輪圓月,半山的老樹影影綽綽。我埋頭行了一半的路,猛然省起下山也無甚緊要事,便將腳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着,便不太曉得是哪個幫我包紮的傷口。想來也不過夜華、迷谷、畢方三個。不管是他們三個裡頭的哪一個,終介懷我是個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卻也只是將我滿身的血跡擦了擦,並沒扔進木桶裡沐一回浴。方纔又爬一回山,且在炎華洞裡裡外外忙一陣,如今閒下來,山風一拂,便覺身上膩得很。
楓夷山半山有一個小湖泊,雖然同靈寶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尋常沐個浴倒也綽綽有餘。這個念頭一起,我默默回憶了會兒去那小湖泊的路徑,在心中想踏實了,興沖沖調轉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脫下外袍,將傷處用仙氣護着,一頭扎進水裡。這湖裡的水因是積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過來也是撥涼撥涼。我冷得牙齒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澆些水將身上打溼,待適應了,再漸漸沉下去。
沉到胸口時,打溼的襯裙緊貼在身上,不大舒爽,青碧的湖水間染出一兩絲別樣的殷紅,映着襯裙倒出的白色影子,紅紅綠綠的,倒很得幾分趣致。
我尋思着這個當口怕也沒什麼人會來湖邊溜達,便猶豫着是不是將襯裙也除了。
將除未除之際,耳邊卻猛聞一聲怒喝:“白淺。”
連名帶姓喝得我一個哆嗦。
這聲音熟悉得很,被他連名帶姓地喚,卻還是頭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驚訝一回,原本藉着巧力穩穩當當站在湖裡,一個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沒控制住力道,身子一歪,差點直楞楞整個兒撲進水中,受一回沒頂之災。
終歸我沒受成那沒頂之災,全仰仗夜華在那聲怒喝之後,趕忙掠過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來,將我緊緊抱住了。雖則擾我心神的那聲怒喝也是他喝的。
他本就生得高大,雙手一鎖,十分容易就將我壓進懷中。我胸口處原本就是重傷,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着,痛得差點嘔出一口血來。因他未用仙氣護體,連累一身衣衫裡外溼透,滴水的長髮就貼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實在貼得近,整個人被他鎖着,看不到他面上的神色,只緊貼着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聲,令我聽得十分真切。
我只來得及將自己未除襯裙這英明的作爲佩服一番,身子一鬆,脣便被封住。
我一驚,沒留神鬆開齒關,正方便他將舌頭送進來。
我大睜眼將他望着,因貼得太近,只見着他眼眸裡一派洶涌翻騰的黑色。雖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他卻仍沒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我雙脣連着舌頭都麻痹得厲害,隱約覺得口裡溢出幾絲血腥味來。
喉嚨處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淚意,恍惚覺得這滋味似曾相識,牽連得心底裡一陣一陣恍惚。
他輕輕咬了咬我下脣,模糊道:“淺淺,閉上眼。”
這模糊的一聲卻瞬時砸上天靈蓋。砸得我靈臺一片清明。我一把將他推開。
水上不比平地,確然不是我這等走獸處得慣的,加之身上的七分傷並心中的三分亂,將將離開夜華的扶持便又有些東倒西歪。
他便又將我抱住,此番卻曉得避開胸口的傷處了。我尚未來得及說兩句面子話,他已將頭深深埋進我肩窩處,聲音低沉喑啞:“我以爲,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曉得該答什麼話,卻也覺得他這推測可笑,便當真笑了兩聲,道:“我不過來洗個澡。”
他將我又摟緊一些,嘴脣緊貼着我脖頸處,氣息沉重,緩緩道:“我再也不能讓你……”
一句話卻沒個頭也沒個尾。
我心中略有異樣,覺得再這麼靜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兩聲夜華,他沒應聲。雖有些尷尬,也只能再接再厲,儘量將那話題帶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書房裡閱公文麼,怎麼跑到這處來了?”
脖頸處那氣息終於漸漸穩下來,他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迷谷送飯給你,發現你不在,便來稟了我,我就隨便出來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該吃飯了,那我們回去罷。”
他沒言語,只在水中將我鬆鬆摟着。也不知想了些什麼。
過來人的經驗,陷進情愛裡的人向來有些神神叨叨,我便也不好驚動他,只任他摟着。
半盞茶過後,卻打出一個噴嚏來。這雪中送炭的一個噴嚏正提醒了夜華見今我還傷着,不宜在冷水裡泡得太久。他便趕忙將我半摟半抱地帶上岸,又用術法把兩身溼透的衣裳弄乾,撿來外袍幫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華的那一個吻,叫我有些懵懂。猶自記得身體深處像有些東西突然涌上來了,那東西激烈翻滾,卻無形無影,抓也抓不住,只一瞬,就過了,便也不太繼續深思。只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回氣。
夜華在前,我在後,一路上只聽得山風颯颯,偶爾夾帶幾聲蟲鳴。
我因走神得厲害,並未察覺夜華頓住了腳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來,容我探個頭出去。
我皺了皺鼻子,順他的意,探頭往前一看。
楓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見着折顏懶洋洋的笑臉。
他手裡一把破摺扇,六月的天,卻並不攤開扇面,只緊緊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翹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裡叼了根狗尾巴草。見着我,略將眼皮一擡:“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張臉怎的紅成這樣?!”
我作不動聲色狀,待尋個因由將這話推回去,卻正碰着夜華輕咳一聲。折顏一雙眼珠子將我兩個從上到下掃一遍,輕敲着摺扇瞭然道:“今夜月涼如水,階柳庭花的,正適宜幽會麼。”我呵呵乾笑了兩聲,眼風裡無可奈何掃了夜華一眼,他勾起一側脣角來,幾綹潤溼的黑髮後面,一雙眼睛閃了閃。
折顏挑着這個時辰同四哥趕回青丘來,自然並不只爲了同我談今夜的天色。說是畢方半下午給報的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們以爲這樣的事真是千載難逢,想來看看我半死不活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就巴巴地跑來了。
我咬着牙齒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時候,確然有些失禮,沒等着你老人家過來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對不住得很,這回雖傷得重些,卻並不至於半死不活,倒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折顏漫不經心笑一陣,將手上的摺扇遞給我,呵呵道:“既惹得你動了怒,不損些寶貝怕也平不了這麼大一灘怒氣,罷了,這柄扇子還是請西海大皇子畫的扇面,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過,面上還是哼了一聲。
回狐狸洞時,折顏同四哥走在最前頭,我同夜華墊後。
夜華壓低了聲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語間被逗得生氣,折顏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着嘴打了個呵欠:“這同本事不本事卻沒什麼干係,他年紀大我許多,同他生生氣也沒怎的。若是小輩的神仙們言談上得罪我一兩句,這麼大歲數的人了,我總不見得還要同他們計較。”
夜華默了一默,道:“我卻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計較些。”
我張嘴正要打第二個呵欠,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戌時已過,本是萬家滅燈的時刻,卻連累他一直掛心,我微有汗顏。
尚未走近,他已三兩步迎了上來,拜在我跟前,臉色青黑道:“鬼族那位離鏡鬼君呈了名帖,想見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了。”
夜華腳步一頓,皺眉道:“他還想做什麼?”
折顏拉住方要進洞的四哥的後領,哈哈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運氣真不錯,正趕上一場熱鬧。”
我腳不停歇往洞裡邁,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給老孃攆出去。”
迷谷顫了一顫,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着,尚未進谷。”
我瞭然點頭:“哦,那便由着他罷。”
折顏一腔瞧熱鬧的沸騰熱血被我生生澆滅,滅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掙扎:“什麼恩怨情仇都要有個了結,似你這般拖着只是徒增煩惱,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今夜就去將他了結了罷?”
夜華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撫額沉思了會兒,慎重道:“我同他確然再沒什麼可了結的了,該了結的已經了結完了。”折顏眼中尚且健在的一咪咪火光,唰,熄得很是功德圓滿。
狐狸洞因不常有客,常用的客房便有且僅有一間。如今,這有且僅有一間的客房正被夜華佔着,大哥二哥舊時住的廂房又日久蒙塵,折顏便喜滋滋賴了四哥與他同住,總算彌補了未瞧着熱鬧的遺憾。
雖着了迷谷回屋安歇,他卻強打精神要等外出尋我的畢方,我陪他守了會兒,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呵欠,便被夜華架着送回去睡了。
迷谷甚賢惠,早早便預備了大鍋熱水,令我睡前尚能洗一個熱水澡,我滿意得很。
第二日大早,夜華便來敲我的門,催我一同去天宮。我因頭天下午睡得太過,到晚上雖呵欠連連,真正躺到牀上,卻睡得並不安穩。恍一聽到夜華的腳步聲,便清醒了。
他已收拾得妥帖,我在房中左右轉一圈,只隨手拿了兩件衣裳,順便捎帶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我長到這麼大,四海八荒逛遍了,卻從未到過九重天上,此番藉着夜華的面子得了這個機緣,能痛快遊一遊九重天,令我沉寂的心微感興奮。
因青丘之國進出便只一條道,不管是騰雲還是走路,正東那扇半月形的谷口都是必經之途。加之夜華每日清晨都有個散步的習慣,我便遷就他,沒即刻招來祥雲,乃是兩條腿走到的谷口。這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處,一半騰騰瑞氣,一半濁濁紅塵,兩相砥礪得久了,便終年一派朦朧,霧色森森。
在森森的霧色中,我瞧見一個挺直的身影,銀紫的長袍,姿容豔麗,眉目間千山萬水,正是離鏡。
他見着我,一愣,緩緩道:“阿音,我以爲,你永不會見我了。”
我也一愣,確然沒料到他居然還守在這兒。
當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崑崙虛的山腳下守我,全因那時他不過一介閒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宮,也只是拈花惹草鬥雞走狗罷了。今時卻不同往日,身爲一族之君,我着實沒料想他還能逍遙至此。
夜華面無表情立在一旁,撇了我一眼,淡然道:“折顏上神說得不錯,該了結的還須得及早了結纔是。只你一方以爲了結了並不算了結,須知這樣的事,必得兩處齊齊地一刀斷了,纔算乾淨。”
我訝然一笑道:“這可委實是門大學問了,你倒很有經驗麼。”
他怔了一怔,臉色不知怎的,有些泛白。
谷口立着幾張石凳,我矮身坐下。夜華知情知趣,道了一聲:“我到前邊等你。”便沒影了。
離鏡兩步過來,勉強笑道:“看到你這樣,我便放心些。”頓了頓又道:“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吧?”
我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勞鬼君掛心,老身身子骨向來強健,些許小傷罷了,並不妨事。”
他鬆了一口氣道:“那便好,那便好。”話畢,從袖袋中取出一物來,徑直放到我的面前。擡眼覷了覷,那一汪瑩瑩的碧色,正是當年我求之不得的玉魂。
摺扇在掌中嗒地一敲,我擡頭道:“鬼君這是做甚?”
他澀然一笑:“阿音,當年我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你將這玉魂拿去,置於墨淵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頭血了。”
我甚驚詫,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仰頭看了他半日,終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領了,但師父的仙體自五百多年前便不用老身再用生血將養,這枚聖物,鬼君還是帶回鬼族好生供着罷。”
五百多年前,將擎蒼鎖進東皇鍾後,連累我睡了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便不能爲墨淵施血,待醒過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看墨淵的仙體,手腳發涼地生怕他出什麼岔子,陰差陽錯卻發現沒了我的血,墨淵的仙體竟仍養得很好。折顏嘖嘖道:“怕墨淵是要醒了。”我且驚且喜地小心揣着這個念想,折顏卻全是胡說,至今墨淵仍未醒來。
離鏡那託着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許久,默默收回去時,臉上一派頹然之色,只沙啞道:“阿音,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麼?”
四下全是霧色,襯得他那嗓音也飄飄渺渺的,很不真切。
其實,略略回想一番,記憶深處也還能尋出當初那個少年離鏡來,雖因着他老子的緣故,眉目生得濃麗女氣了些,做派卻很風流瀟灑,面上也總是明朗紅潤,全見不出什麼閨閣裡纔有的傷春悲秋,懊喪頹然。時間這個東西,果然十分地磨人。
這一番惆悵感喟下來,初初見着他的不快倒也淡得多了。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塵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正如同那前世之事,心中四平八穩,再生不出一絲波瀾,更遑論“回去”二字。
我暗自望了回濛濛的天,無可奈何道:“鬼君不過一些心結未解而已。老身早說了,鬼君這樣的性子,一生只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一旦佔有了,便絕不會再珍惜了。鬼君現下一心撲在老身身上,不過是因老身被鬼君棄了後,沒找個好地方一頭撞死,反而還活得好好的,便叫鬼君覺得老身從未將鬼君放在心上了,覺得從未得到過老身狐狸皮底下的這顆狐狸心了,如此纔有這一番糾纏……”
他一雙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紅,襯得容色越發豔麗,並不答話,只深深將我盯着。
我穩了穩心神,將摺扇攤開來,撫着扇面上的桃花。撫了一會兒,終柔聲道:“像今日我們這樣坐着平和說話,以後再不會有了,有一些事情,我便還是說清楚罷。七萬年前,我因你而初嘗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花叢老手,自然冷淡被動些,可心中對你的情意卻是滿滿當當的。阿孃總擔心我那般不像樣的性子,不夠惹人憐愛,不憑藉白家的聲威便嫁不出去。你並不曉得我的身世,甚至不曉得我原是個女兒身,卻能真心地來喜歡我,還日復一日送上許多情詩來,甚而散了滿殿的姬妾,我心中很歡喜,也很感激。我們白狐一族雖是走獸,卻比不得一般走獸博愛多情,對認定的配偶從來都一心一意。那時候,我已確然將你看做了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若沒有玄女這樁事,待學成之時拜出師門,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你也知道,彼時我們兩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一處以來,我日日都在想着將來如何說服阿爹阿孃,能同意我們的婚事,因怕忘了,每想到一條好理由,便喜滋滋記在絹帛上。真是傻得很。”
離鏡嘴脣顫了幾顫。
我繼續撫着扇面,淡淡道:“玄女能幫你的,我白淺襲青丘神女之位,便不能幫你麼。可你卻在我對你情濃正熾之時,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撞破你同玄女那樁事,心中痛不能抑。只嘆我當初糊塗,對玄女掏心掏肺,到頭來卻讓她挖了牆角。我不過要扇她一扇,你卻那般護着,可知我心中多麼難受。你那句‘先時是我荒唐’,真正叫我心灰意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瀟灑,卻不知這瀟灑背後多少心酸苦楚。離鏡,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將疼痛堂而皇之掛在臉上的,即便沒掛在臉上,那痛卻是一分也不少的。我總以爲自己能做你的妻子,卻不想到頭來全是一個笑話。那些時日常做的一個噩夢便是你摟着玄女,將我一把推下崑崙虛去。噩夢連連之時,卻只聞得你四匹麒麟獸將玄女娶進了大紫明宮,連賀了九日。說來可笑,嘴巴上雖說得瀟灑,事已至此我卻仍對你存着不該有的念想。此後鬼族之亂,玄女被擎蒼抽了一頓擡上崑崙虛,我竟暗暗有些歡喜,私下裡一得空閒,便止不住爲你找些藉口,讓自己相信你並不是真心愛玄女,否則不會任玄女活活受那樣的苦,心中竟漸漸快慰起來。此後才曉得那原來是你門使的一個苦肉記,離鏡,你不會想知道那時我心中是個什麼滋味。後來師父仙逝,我強撐着一顆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宮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氣,也不能明白那日你讓我多麼失望。你說嫉妒師父,纔不願予我玉魂,可離鏡,你傷我這樣深,委實比不上師父對我的萬分之一。當我在炎華洞中失血過多,傷重難治,命懸一線之時,眼前涌的竟不是你的臉,我便曉得,這場情傷終於到頭了。彼時,我纔算得了解脫。”
離鏡緊閉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來,眸色通紅,哽咽道:“阿音,別說了。”
我勉強將扇子收起來,悵然道:“離鏡,你確是我白淺這十四萬年來唯一傾心愛過的男子。可滄海桑田,我們回不去了。”
他身子一顫,終於留下兩行淚來,半晌,澀然道:“我明白得太遲,而你終究不會在原地等我了。”
我點了點頭,於鬼族再沒什麼牽掛,臨走時嘆了句:“日後即是路人,不用再見了。”遂告辭離去。
撥開霧色,夜華正候在前方不遠處,道:“明明是那麼甜蜜的話,由你說出來,偏就那麼令人心傷。”
我勉強回他一笑。
到得南天門,並不見守門的天將,只幾頭老虎挨着打盹,黃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爲不凡的靈物。
我敲着扇子調笑道:“便是我那青丘的入口,好歹還有個迷谷坐陣。你們這三十六天大羅天界,卻只讓幾頭老虎守門麼?”
夜華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開壇講道,想他們是去赴老君的法會了。”轉而又淡笑與我道:“聽說在凡界幫元貞渡劫時,淺淺你常同元貞論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這麼多年講遍天上無敵手,在高處不勝寒這個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單,你此番上天,正好可以同他辯上一辯。”
我吞了口口水,乾乾一笑:“好說,好說。”
南天門外白雲茫茫,一派素色,過了南天門,卻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黃金爲地,玉石爲階,翠竹修篁,瑞氣千條。比之四海水晶宮的金光閃閃,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上來之前,爲防萬一,我忒英明地縛了白綾,不然這雙眼睛保不準就廢了。偶有幾隻仙鶴清嘯一聲,撲棱着翅膀從頭上飛過,我慨然一嘆,握住夜華一雙手真誠道:“你們家真有錢。”
夜華臉色白了青了一會兒,道:“天上並不是所有宮室都這樣的。”
我們一路徐徐而行。
細細賞來,九重天上這一派富貴榮華同青丘的阡陌農舍十分不同,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難得的是偶爾碰見的幾個宮娥都謹慎有禮,模樣還生得不錯,見着我這一番白綾縛面的怪模樣,也並不一驚一詫,皆是並着夜華一道恭順問安,令我十分欣慰。
聽說夜華三萬歲上開府建牙時,天君賜建的一進府邸喚的是洗梧宮。名字酸且飄逸。
如今我站在這洗梧宮跟前,卻略感詫異。
我誠然從未上過九重天,卻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洗梧宮從前並不是見今這番昏暗模樣。雖不至於黃金造的牆垣暖玉做的瓦,卻到底要明亮些,生氣些。
我正自發愣,已被夜華牽了往後門走。
他對着後門那道牆垣頗認真地左右比量了一會兒,指着一處道:“跳吧。”
我茫然道:“什麼?”
他皺了皺眉,一把抱過我,沿着方纔指的那處牆頭,一個縱身便跳進院子。
一縱一跳之間,我心中滋味難辨,原來這九重天上,進屋都不興走大門,而全是跳牆的麼?
夜華捋了捋袖子,見着我的神色,尷尬一笑道:“若走正門定要將大大小小一院子全驚動了,呼呼喝喝的甚討人厭,不如跳牆來得方便。”
我腦中卻忽地靈光一閃,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道:“今日我們走得早,算算竟還沒到伽昀小仙官送文書來的時辰,你該不會是沒提醒伽昀今日不必將文書送去青丘,勞他白跑了一趟吧。倘若從正門進,驚動了伽昀小仙官,確是有些麻煩。呵呵,話說回來,昨夜我們回洞時已經很有些晚了,積了幾日的文書,你閱得怎樣了?”
他僵了僵,臉面微紅了一紅,攏着袖子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我一直擔憂夜華有些少年老成,不過五萬歲的年紀,恍惚一見竟比東華那等板正的神仙還要嚴肅沉穩。今日卻能流露出這麼一番少年人才有的神色來,我搖了搖扇子,覺得很愉悅。
夜華住的是紫宸殿,緊鄰着糰子的慶雲殿。
我不過在這九重天上將養三兩日。既然來時便是悄悄地來,沒打出上神的名號,自然不能讓夜華大張旗鼓特特爲我劈出一處寢殿來。正預備謙遜地同他提一提,這兩日只在糰子的慶雲殿裡湊合湊合便罷了。他卻已將我帶到了一進專門的院落。
擡頭看,院門高掛的一副牌匾上,鏤了四個篆體,一攬芳華。
夜華眼中幾番明滅,道:“這是你的院子。”
我搖着扇子沉吟了一會兒,覺得天上的排場果然與地上的分外不同。想當初我下界幫元貞渡劫,因是長住,才勉強得了個院落。此番只是在天上住個兩三日,卻也能分個院落,一個仙帝一個人皇,同是王家,氣度卻真真雲泥之別。
我感嘆一番,伸手推開院門。
吱呀一聲,硃紅大門敞開處,一院的桃樹,一院的桃花。從外邊朝裡望,滿眼盡染花色。
我怔了怔,訥訥道:“原來你是誆我上來幫天后守蟠桃園。”
夜華神色僵了僵,抽着嘴角道:“蟠桃園不知多大,你以爲才這一院子。這裡的桃花是我兩百多年前自己種的,養到今年,纔開的第一樹花。”
我心中突地一跳,卻不知這一跳爲的哪般原由。緩步踱進院中,用扇子信手挑起一枝桃樹丫。這一枝桃花,開得十分清麗淡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