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隔壁山腳水府中住的那個小燭陰,她當年嫁了戶不大滿意的婆家,成天受惡婆婆的欺凌。她的阿爹曉得這件事,怒氣勃發地將她婆家攪了個底朝天。她的婆家鬥不過她阿爹,又咽不下這口濁氣,便呈了個狀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請我阿爹出面做主,替他們家休了小燭陰。因小燭陰的爹在小燭陰婆家的地盤上傷了人,橫豎理屈,爲避免釀出更大的禍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準了小燭陰婆家遞上來的這紙狀子,斷了他們兩家的牽連。
阿孃看着小燭陰觸景生情,還替她求過阿爹兩句,說她長得不行,人又被慣得驕氣,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們這一樁家務事彎彎繞繞,其間牽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無私,於是那小燭陰終歸還是成了棄婦一隻。
那時我和四哥暗地裡都有些同情小燭陰,覺得她的姻緣真真慘淡。四哥還端着我的臉來來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雖同小燭陰一般嬌氣,但長得實在不錯,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於嫁不出去”這個結論,才放下心來。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萬兒八千年過後,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命裡頭的姻緣線好不好,它同長相實在沒什麼干係。
在往後的幾萬年中,被阿孃同情說長得不行的小燭陰,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燭陰洞提親的男神仙們幾乎將他們的洞府踩平。託這些男神仙的福,小燭陰也自學成才,成功蛻變爲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樣是在這幾萬年裡,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長得實在不錯的本上神我,曲着手指頭數一數,卻統共只遇上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鳥一族的九皇子。他隨他的爹孃做客青丘時,對才兩萬歲的小丫頭片子我,一見鍾了情。臨走時還揹着我爹孃將我拉到一邊,拔下兩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說,等他長得再大一些,就踏着五彩祥雲來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兩種顏色,一種紅的一種青的,我瞧着花枝招展的挺喜慶,就收了,覺得嫁給比翼鳥其實也不錯。但過了許久,卻聽迷谷淘來個八卦,說他們比翼鳥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鳥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又是絕食又是投水的,陣仗鬧得挺大。他阿爹阿孃不堪其擾,有天夜裡趁着他睡着,給他餵了兩顆情藥,將他送到了一個頗體面的比翼鳥姑娘的牀上。呃,他自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沒臉踩着五彩的雲頭來迎娶我了。我將他送的兩根羽毛並幾把山雞毛一起做了把雞毛撣子,掃灰還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離鏡。算來我和他也甜蜜了幾日,後來卻做了他同玄女牽線搭橋的冤大頭。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兒子桑籍。這個算是阿爹阿孃硬給我牽過來的一段姻緣。奈何我命裡受不起這段姻緣,於是桑籍來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對了眼,兩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騎畢方。可畢方實在將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絲毫沒有思慕小燭陰的那些男仙們豪邁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終於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卻已經定親了。
前頭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好的這一朵,卻又只是個纔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就是夜華。
我這個未來的夫君夜華,我遺憾自己沒能在最好的年華里遇上他。
從雲蒸霞蔚的西海騰雲上九重天,因途中從雲頭上栽下來一回,將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狽,過南天門時,便被守門的兩個天將客氣地攔了一攔。
我這身行頭細究起來的確失禮,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儀,見夜華的一顆心又迫切,不得已只得再將折顏的名頭祭一祭,假稱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來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這一對天將處事情很謹慎,客客氣氣地將我讓到一旁等着,自去洗梧宮通報了。我心上雖火燒火燎的,但見着他們是去洗梧宮通報而不是去凌霄殿通報,料想夜華沒出什麼大事,心中略略寬慰。
前去通報的天將報了半盞茶纔回來,身後跟了個小仙娥來替我引路。這個小仙娥我約略有些印象,彷彿正是在夜華的書房中當差。她見着我時雙眼睜得溜圓,但到底是在夜華書房中當差的,見過一些世面,那眼睛雖圓得跟煎餅一個形容,到底嘴巴上還是穩得很。只肅了衣冠對着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今日惠風和暢,我隱隱聞得幾縷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宮前,我沉着嗓子問了句:“你們君上他,近日如何?現下是在做甚?”
領路的小仙娥轉過來恭順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貪狼巨門廉貞幾位星君議事畢。現下正在書房中候着上神的大駕。”
我點了點頭。
他半月前才丟了過萬年的修爲,今日便能穩當地在書房中議事,恢復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將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將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內室的簾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單因着心中的憂思,難免會不大注意地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流,鬧出的動靜便稍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裡擡起頭來似笑非笑,揉着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裡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着幾本翻開的薄子。
他面上並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麼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着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麼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麼?”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麼,個把時辰前對着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着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着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麼?”
他轉過身來,將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嘆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兇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顏帶給我的那顆丹藥,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只剩多少年的修爲了?”
他端着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卻並沒什麼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麼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兇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着,閒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閒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周身累累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乾乾道:“那丹藥,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爲?你託折顏送過來給我時,卻爲什麼要瞞着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顏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託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爲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着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麼只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得動一動的。”
他正翻着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地一停,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這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藥君也看過了,說將養個把月的就能恢復。”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麼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爲,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爲,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丟修爲丟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爲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孃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只是補上他丟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着養墨淵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爲。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將養將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袛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兇獸是個有骨氣的獸,它既咬了什麼便必得將那東西連皮帶骨頭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爲了安撫我。爲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只能做出個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鬆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麼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罷,怕還有些反覆。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纔瞧着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頹敗。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爲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喔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爲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淒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裡,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藥君坐陣,天君既千里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藥石罔極,連藥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麼好感,但本着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着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后,他才曉得天君千里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準女婿夜華。
他見着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藥石罔極,卻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蕩蕩,身上的修爲,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摺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摺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麼怎麼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準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爲然,便準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爲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爲他身上的修爲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的。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託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着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他們全砍了個乾淨。他弄得這麼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立刻散了周身的修爲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藥,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着就是,只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全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嘆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託的我送那丹藥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準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着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的修爲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麼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餵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藥後,跑到他元神裡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嘆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那四頭兇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爲,他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底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藥,頂着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着他,也幫不了什麼,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只能小小做這麼件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着。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着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他這個紫宸殿烏漆麻黑的,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這凳子咚地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着一件白紗袍,靠在牀頭,莫測高深地瞧着我。我只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和他不穿衣裳的模樣,他穿這麼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的,一頭漆黑的頭髮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着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麼,這麼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麼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乾乾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麼,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太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爲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牀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乾咳道:“不好罷,我去糰子那處同他擠擠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地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這一隻手抱着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孃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爲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爲人婦時,遇到夫君的求歡,按着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
我覺得方纔我那乾乾的一咳,何其柔弱地表達了我的推拒之意。但顯見得夜華並沒太當一回事。可嘆阿孃當初卻沒教我若那初爲人婦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柔弱的推拒,這個女子又該怎麼做才能仍然顯得珍貴矜持。
夜華那垂下來的髮絲拂得我耳根發癢,我糾結了一陣,默默轉過來抱着他道:“我就只佔你半個牀位,成不?”
他咳了一聲,笑道:“你這個身量,大約還佔不了我的半個牀位。”
我訕訕地推開他,摸到牀榻邊上,想了想還是寬了衣,挑開一個被角縮了進去。我縮在牀角里頭,將雲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華上得榻來,又往裡頭縮了縮。他一把撈過我,將我身上的雲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剝開,扯出一個被角來,往他那邊拉了拉。但這牀雲被長得忒小了,他那麼一拉又一拉,我眼見着蓋在我身上的雲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沒了。雖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卻仍涼幽幽的,我又寬了外袍,若這麼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華,該換着他來照看我了。
面子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牀沿翻了個身,我再挪了一挪。我這連着都挪了三挪,卻連個雲被的被角也沒沾着。只得再接再厲地繼續挪了一挪,他翻了個身回來,我這一挪正好挪進他的懷中。他用左手一把摟過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懷裡蓋着被子睡,還是屈在牆角不蓋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們兩個可以一同屈在牆角蓋着被子睡。”我覺得我說這個話的時候,腦子是沒轉的。
他摟着我低低一笑,道:“這個主意不錯。”
這一夜,我們就抱得跟一對比翼鳥似的,全擠在牆角睡了。
雖然擠是擠了點,但我靠着夜華的胸膛,睡得很安穩。模糊中似乎聽得他在說,你都知道了罷,你這性子果然還同往常一般,半點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說得不錯,我確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遂在睡夢中含糊地應了他兩句。但因我見着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便也記不得應了他些什麼。
半夜裡,恍惚聽得他咳了一聲,我一驚。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下牀,幫我掖好被角,急急推開殿門出去了。我凝了凝神,聽得殿外一連串咳嗽聲,壓得忒低,若不是我們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約也聽不到他這個聲兒。我摸着身旁他方纔躺過的地方,悲從中來。
他在外頭緩了好一會兒纔回來,我裝睡裝得很成功,他扯開被子躺下時,一絲兒也沒發覺我醒着。我隱約聞到些淡淡的血腥氣,靠着他,估摸着他已睡着時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出手來抱住他,悲啊悲的,漸漸也睡着了。第二日醒來,他從頭到腳卻瞧不出一絲病模樣,我幾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憂大慮的,夜裡入睡魔怔,做了一場夢。
但我曉得,那並不是夢。
我一邊陪着夜華,一邊有些想念糰子。但聽聞近日靈山上開法會,佛祖登壇說法,教化衆生,糰子被成玉元君帶去湊熱鬧了。
我擔心西天佛味兒過重,糰子這麼小小的,將他悶着。夜華不以爲然,道:“他去西天不過爲的是吃靈山上出的果蔗,況且有成玉守着,壇下的神仙們都悶得睡着了,他也不會悶着。”我想了想,覺得很是。
夜華的氣色仍不大好。折顏說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着都很窩心,但他卻毫不在意。因他受傷這個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個品第的皆略有耳聞,也就沒幾個人敢拿雞毛蒜皮的事來叨擾於他,於是乎他悠閒得很。
我擔憂夜華的傷,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攬芳華離紫宸殿有些遠,不若慶雲殿近便,且那又是夜華他先夫人住過的,我便暫且歇在了糰子的慶雲殿。他們天宮大約沒這個規矩,但體諒我是從青丘這等鄉野地方來的,仍舊和善地在慶雲殿中替我收拾了張牀榻。
初初幾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從牀上爬起來,冒着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進夜華的紫宸殿,幫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幾萬年都沒在這個點上起來過了,偶爾便會打幾個沒睡醒的呵欠。
後頭就有一天,我將將費神地把自己從睡夢裡頭撈起來,預備迷糊地趕去紫宸殿,恍一睜眼,卻見着夜華他半躺在我身旁看書。
我的頭枕着他動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着一卷行軍作戰的陣法圖,見我醒來,翻着書頁道了句:“天還沒亮,再睡睡罷,到時辰我叫你。”
說來慚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來糰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應當從紫宸殿移到了慶雲殿。
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着散步,圍着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麼,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谷的茅棚時,就順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鮮的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操心,他便又另外養出個興趣,愛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子。我翻這些閒書一向只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只約略曉得是個甚麼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頗有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糰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裡,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的一頂亭子裡,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着筆,在燈下繪一副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崑崙虛,跟着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受兩萬年的考驗,甚榮幸地超過了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着陣法圖,不僅頭痛,全身都痛。於是只在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手指,便歪在一張美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處傳來糰子清越的童聲,孃親孃親地喚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糰子。
他着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着個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着挺沉的。他抗着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臺階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孃親,我應着。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來,將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擡起小手邊擦臉上的汗邊嚷着:“孃親,孃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轉身握着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着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糰子身上了,沒留神一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叢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着一隻布套子,卻比糰子拖的那一隻小上許多。
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柔柔的光暈底下,一張挺標誌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糰子在後頭嚷:“成玉成玉,那個就是我的孃親,你看,我孃親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誌的小白臉就是那位十分擅長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望着我,望了半天,伸出手來捏了捏自個兒的大腿,痛得呲了呲牙,呲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麼?”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成玉雖寬袍廣袖,一身男子的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柔柔軟軟的,胸前也波濤洶涌,忒有起伏,一星半點兒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唔,這成玉元君原是個女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麼,糰子便蹭蹭蹭跑過來,擋在我的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還沒被三爺爺根治過來麼,我孃親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麼摸?”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擡眼望了回亭子上掛的燈籠。
成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着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麼?”
糰子道:“哼。”
成玉繼續委屈道:“我就只摸一下,只一下,都不成麼?”
糰子繼續道:“哼。”
成玉從袖子裡摸出塊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年紀輕輕的,平白無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時時受三殿下的累,這麼多年過得悽悽涼涼,也沒個盼頭,平生的願望就是見到一位女上神時,能夠摸一摸,這樣一個小小的念想也無法圓滿,司命對我忒殘酷了。”
她這幅悲摧模樣,真真如喪考妣。我腦子轉得飛快,估摸她口中的三殿下,糰子口中的三爺爺,正是桑籍的弟弟,夜華的三叔連宋君。
糰子張了張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父君,掙扎了半日,終於道:“好吧,你摸吧,不過只准摸一下哦。”
夜華瞟了成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繪他的圖,提筆前輕飄飄道:“當着我的面調戲我老婆,誆我兒子,成玉你近日越發出息了嘛。”
成玉喜滋滋擡起的手連我衣角邊邊也沒沾上一分,老實巴交地垂下去了。
糰子將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進亭子,像模像樣地解開,果然是斬成段的果蔗。他挑出來一段尤其肥壯的遞給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肥壯的遞給他父君。但夜華左手握着筆,右手又壞着,便沒法來接。
糰子蹭過去,踮起腳尖來抱着他父君那沒知覺的右手,皺着鼻子啪嗒掉下來兩顆淚,氤着哭聲道:“父君的手還沒好麼,父君什麼時候能再抱一抱阿離啊。”
我鼻頭酸了一酸。折顏說他的手萬兒八千年地再也好不了了,他瞞着糰子,瞞着我,該怎麼便怎麼,自己也並不大看重。我爲了配合他演這一場戲,便只得陪着他不看重。但我心裡頭其實很介懷這個事。可木已成舟,再傷懷也無濟於事,我在心頭便暗暗有了個計較,從今往後,我便是他的右手。
夜華放下筆頭來,單手抱起糰子,道:“我一隻手照樣抱得起你,男孩子動不動就落淚,成什麼體統。”眼風裡掃到我,似笑非笑道:“我雖然一向覺得美人含愁別有風味,你這愁含得,唔,卻委實苦了些。我前日已覺得這條胳膊很有些知覺,你莫擔心。”
我在心中嘆了一嘆,面上做出歡喜神色來,道:“我自然曉得你這胳膊不久便能痊癒,卻不知痊癒後能不能同往常一般靈活。你描得一手好丹青,若因此而做不了畫,往後我同團子描個像,還須得去勞煩旁人,就忒不方便了。”
他低頭笑了聲,放下糰子道:“我左手一向比右手靈便些,即便右手好不了也沒大礙。不然,現在立刻給你描一副?”
我張了張嘴巴。不愧是天君老兒選出來繼他位的人,除了打打殺殺的,他竟還有這個本事。
一直老實巴交頹在一旁的成玉立刻精神地湊過來,道:“娘娘風采卓然,等閒的畫師都不敢落筆的,怕也只有君上能將娘娘的仙姿繪出來,小仙這就去給君上取筆墨畫案。”
這成玉忒會說話,忒能哄人開心,這一句話說得我分外受用,遂擡了擡手,準了。
成玉來去一陣風地架了筆墨紙硯並筆洗畫案回來,我按着夜華的意思抱着糰子歪在美人靠上,見成玉閒在一旁無事,便和善地招她過來,落坐在我旁邊,讓夜華順便將她也畫一畫。
糰子靠在我懷中一扭一扭的。
夜華微微挑了挑眉,沒說什麼。落筆時卻朝我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映着身後黛黑的天幕,柔柔的燭光,仿若三千世界齊放光彩,我心中一蕩,熱意沿着耳根一路鋪開。
即便右手絲毫不能動彈,他用墨敷色的姿態也無一不瀟灑漂亮。唔,我覺得我選夫君的眼光真不錯。
這幅圖繪完時,我並未覺着用了多少時辰,糰子卻已靠在我懷中睡着了。成玉湊過去看,敢言不敢怒,哭喪道:“小仙坐了這麼許久,君上聖明,好歹也畫小仙一片衣角啊。”
我抱着糰子亦湊過去看。
夜華左手繪出來的畫,比他的右手果然絲毫不差。倘若讓二哥曉得他這個大才,定要引他爲知己。
我一動一挪,鬧得糰子醒了,眨巴眨巴眼睛就從我膝蓋上溜下去。他瞧着這畫,哇哇了兩聲,道:“成玉,怎麼這上頭沒有你。”
成玉哀怨地瞟了他一眼。
我見成玉這模樣怪可憐的,捱了挨她的肩頭,安撫道:“夜華他近日體力有些不濟,一隻手畫這麼些時候也該累了,你多體諒。”
成玉右手攏在嘴前咳了兩聲:“體、體力不濟?”
夜華往筆洗裡頭扔筆的動作頓了頓,我眼見着一枚白玉雕花的紫毫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咳咳,說錯話了。
糰子很傻很天真地望着成玉,糯着嗓音道:“體力不濟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父君他雖然抱得起阿離卻抱不起孃親?”
我呵呵乾笑了兩聲,往後頭退了一步。那一步還未退得踏實,猛然天地就掉了個個兒。待我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夜華扛上了肩頭。
我震驚了。
他輕飄飄對着成玉吩咐道:“將這桌上的收拾了,你便送阿離回他殿中歇着。”
成玉攏着袖子道了聲是,糰子一雙小手蒙着眼睛,對着他直嚷採花賊採花賊。成玉心虛地探手過去捂糰子的嘴。
五萬多年前我同桑籍定親時,阿孃教我爲人新婦的道理全針對的他們天宮,但夜華在同我的事上卻沒一回是按着他們天宮的規矩來的,從前和離鏡的那一段又因爲年少清純,在閨閣之事上尋不出什麼前車之鑑,我在心中舉一反三地過了一遭,覺得事已至此,便只有按着我們青丘的習俗來了。
我的三哥白頎曾編過一個曲子,這曲子是這麼唱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看準了立刻就出手,用毛繩兒拴,用竹竿兒勾,你若是慢上一些些兒哎,心上的哥哥,他就被旁人拐走嘍。”我的三哥,他是個人才,這個曲子很樸素地反映了我們青丘的民風。
一路宮燈暈黃的光照出我同夜華溶在一處的影子,他步子邁得飛快,我趴在他的肩頭,眼見着要拐出迴廊,拐到洗梧宮了,我暈頭轉向道:“你們天宮一向講究體統,你這麼扛着我,算不得一個體統罷?”
他低低笑了聲,道:“時時都講究體統,難免失許多情趣,偶爾我也想不那麼體統一回。”
於是我兩個就這麼甚不體統地一路拐回了他的紫宸殿。他單手扛着碩大的不才在下本上神我,走得穩穩當當的,氣也沒喘一口。他殿中的小仙娥們見着這個陣勢,全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退在最後頭的那一個還兩頰緋紅地做了件好事,幫我們關上了大門。
我同夜華做這個事本就天經地義,這小仙娥臉紅得忒沒見過世面了。
上一回在西海水晶宮,夜華他十分細緻輕柔,今夜卻不知怎麼的,唔,他略有點粗暴。
他將我放倒在牀上,我頭枕着他不大穩便的右胳膊,他左手牢牢扳過我,尋着我的嘴,低笑着咬了一口。他這一口雖咬得不疼,但我覺得不能白被他佔這個便宜,正預備咬回去,他的脣卻移向了我的耳根。
耳垂被他含在嘴裡反覆吮着,已被吮得有些發疼了,他輕輕地一咬,一股酥麻立刻傳過我的四肢百骸,我聽得自己蚊子樣哼了兩聲。
我哼的這兩聲裡,他的脣漸漸下滑,不巧遇到一個阻礙,正是我身上這件紅裙子。這還是年前二嫂回狐狸洞小住時送我的,說是拿的什麼什麼絲做的珍品。對這個我沒什麼造詣,只曉得這衣裳一向穿起來不大容易,脫起來更不大容易。此番他只一隻手還靈便,脫我這不大容易脫的衣裳卻脫得十分順溜,眨眼之間,便見得方纔還穿在我身上的裙子被他揚手一揮,扔到了地上。
他脫我的衣裳雖脫得行雲流水,輪到脫他自個兒的時,卻笨拙得很。我看不過眼,起身去幫他。他笑了一聲。我手上寬着他的外袍,他卻湊過來,脣順着我的脖頸一路流連,我被他鬧得沒法,手上也沒力,只能勉強絞着他的衣裳往左右拉扯。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這麼幾拉幾扯的,他那身衣裳竟也叫我脫下來了。
他的頭埋在我胸口,在刀痕處或輕或重地吮着。這刀痕已經好了五百多年,早沒什麼感覺了,可被他這樣綿密親吻時,不知怎的,讓我從頭髮尖到腳趾尖都痠軟下來。心底也像貓撓似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只覺難耐得很。我雙手圈過他的脖頸,他散下的漆黑髮絲滑過我的胳膊,一動便柔柔一掃,我仰頭喘了幾口氣。他靠近我的耳根道:“難受?”嘴上雖這麼輕憐蜜意地問着,手卻全不是那麼回事,沿着我的脊背,拿捏力道地一路向下撫動。
他的手一向冰涼,此時卻分外火熱。我覺得被他撫過的地方,如同剛出鍋的油果子,酥得一口咬下去就能化渣的。他的脣又移到我下巴上來,一點一點細細咬着。我抿着脣屏住愈來愈重的喘息聲,覺得體內有個東西在迅速地生根發芽,瞬間便長成參天大樹。
這棵樹想將我抱着的這個人緊緊纏住。
他的脣沿着下巴一路移向我的嘴角,柔柔地親了一會兒,便咬住我的下脣,逼着我將齒關打開。我被他鬧得受不住,索性狠狠地反親回去,先下手爲強,將舌頭探入他的口中。他愣了一瞬,手撫過我的後腰,重重一揉,我被刺激得一顫,舌頭也忘了動,待反應過來時,已被他反過來侵入口中……
這一番糾纏糾纏得我十分情動,卻不曉得他這個前戲要做到幾時,待他舌頭從我口中退出來時,便不由得催促道:“你……你快些……”話一出口,那黏糊糯軟的聲調兒將我嚇了一跳。
他愣了愣,遂笑道:“我的手不大穩便,淺淺,你上來些。”
他這個沉沉的聲音實在好聽,我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腦子裡像攪着一鍋米糊糊,就順着他的話,上來些了。
他挺身進來時,我抱着他的手沒控制住力道,指甲向皮肉裡一掐,他悶哼了聲,湊在我的耳邊低喘道:“明日要給你修修指甲。”
從前在凡界擺攤子算命,生意清淡的時候,我除了看看話本子,時不時也會撈兩本正經書來瞧瞧。有本挺正經的書裡提到“發乎情,止乎禮”,說情愛這個事可以於情理之中發生,但須得因道德禮儀而終止。與我一同擺攤子的十師兄覺得,提出這個說法的凡人大約是個神經病。我甚贊同他。本上神十萬八千年地也難得有朵像樣的桃花,若還要時時地地剋制自己,就忒自虐了。
事後我靠在夜華的懷中,他側身把玩着我的頭髮,不知在想些什麼。我覺得腦子裡那一鍋米糊糊還沒緩過勁來,仍舊糊着。
糊了好一會兒,迷迷濛濛的,猛然卻想起件大事。
阿彌陀佛,四哥說得也並不全錯,我萬兒八千年裡頭,極偶爾的,確實要粗神經一回。我上九重天來照看夜華照看了這麼久,竟將這樁見着他就該立刻跟他提說的大事忘光了。
我一個翻身起來,壓到夜華的胸膛上,同他眼睛對着眼睛道:“還記得西海時我說要同你退婚麼?”
他一僵,垂下眼皮道:“記得。”
我湊過去親了親他,同他鼻尖抵着鼻尖,道:“那時我沒瞧清自己的真心,說的那個話你莫放在心上,如今我們兩情相悅,自然不能退婚,唔,我在西海時閒來無事推了推日子,九月初二宜嫁娶、宜興土、宜屠宰、宜祭祀,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要不要同你爺爺說說,我們九月初二那天把婚事辦了?”
他眼皮猛地擡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倒映出我的半張臉,半晌,低啞道:“你方纔,說什麼?”
我回過去在心中略過了過,覺得也沒說什麼出格的,唔,或許依着他們天宮的規矩,由夜華出面找天君商議來定下我和他的婚期,有些不大合體統?
我想了想,湊過去挨着他的臉道:“是我考慮得不周全,這個事由你去做確然顯得不大穩重,要不然我去找找我阿爹阿孃,終歸我們成婚是樁大事,還是讓老人們提說才更妥當一些。”
我說完這個話時,身上猛地一緊,被他狠狠摟住,我哼了一聲。他將我揉進懷中,頓了半晌,道:“再說一次,你想同我怎麼?”
我愣了一愣。我想同他怎麼,方纔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正欲再答他一次,腦子卻在這時候猛然轉了個彎兒。咳咳,夜華他這是,怕他這是拐着彎兒從我嘴巴里套情話罷?
他漆黑的髮絲鋪下來同我的纏在一處,同樣漆黑的眼有如深潭,牀帳中幽幽一縷桃花香,我臉紅了一紅,一番在嗓子口兒滾了兩三遭的話,本想壓下去了,卻不曉得被什麼蠱惑,沒留神竟從脣齒間蹦了出來。我說:“我愛你,我想時時地地都同你在一處。”
他沒答話。
我們青丘的女子一向就是這麼坦白的,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夜華自小在板正的九重天上長大,該不會,他嫌棄我這兩句話太浮蕩奔放了罷?
我正自糾結着,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翻身將我壓在底下,整個人伏到我的身上來。我吃力地抱着他光滑的脊背,整個人被他嚴絲合縫貼得緊緊的。他咬着我的耳垂,壓着聲兒低低道:“淺淺,再爲我生個孩子。”我只覺得轟地一聲,全身的血都立時躥上了耳根。耳根如同蘸了鮮辣椒汁兒,火辣辣地燙。我覺得這個話有哪裡不對,一時卻也想不通透是哪裡不對。
這一夜浮浮沉沉的,約摸昴日星君當值時才沉沉睡着。平生第一回曉得春宵苦短是個什麼滋味。
我醒過來時,殿中暗着,夜華仍睡得很沉。這麼一醒過來便能見着他,我覺得很圓滿。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着他一張臉細細端詳。他這一張臉神似我師父墨淵,我卻從未將他認做墨淵過,如今瞧來,也有些微的不同。譬如墨淵一雙眼便不似他這般漆黑,也不似他這般古水無波。
墨淵生得這麼一張臉,我瞧着是無上尊崇的寶相莊嚴,夜華他生得這麼一張臉,我最近瞧着,卻總能瞧出幾分令自個兒心神一蕩的難言之色。
我抵着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了一陣後瞌睡便又來了。我只道他沉睡着,翻了個身打算再去眯一會兒,卻被他手伸過來一把撈進懷中。我一驚。他仍閉着眼睛道:“你再看一會兒也無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懷中躺一會兒罷,牆角終歸沒我懷裡暖和。”
我耳根子一紅,訕訕乾笑了兩聲,道:“你臉上有個蚊子,咳咳,正要幫你捉來着,你這麼一說話,把它嚇走了。”
他哦了一聲,道:“不錯,你竟還有力氣起來幫我捉蚊子。”一個使力將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我一隻手抵着他的肩膀,注意不壓着他太甚,一隻手摸着鼻頭道:“睡倒是還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着了,叫他們頂兩桶水進來,我們先沐個浴再接着睡罷。”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牀,去喚小仙娥擡水了。
經了這一夜,我覺得夜華他身上的傷大約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着尋常瞞着他添進他茶水的養生補氣的丹藥,也該適時減些分量了。
我同夜華那一紙婚約,天君不過文定之時送了些小禮,尚未過聘。我在心中計較着,已排好日子讓阿爹暗地裡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儘早過聘選日子,唔,當然,最好是選在九月初二。
夜華如今沒剩多少的修爲,我擔心他繼天君之位時過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業。自古以來這個大業便是繼任天君和繼任天后一同來受,我便想着快些同他成婚,屆時受這個大業時我便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爲,雖當初封印擎蒼時折了不少,但獨個兒受個天雷荒火的,大約也還受得起。但到時候怎麼將夜華騙倒,不許他出來,倒是個問題。夜華他顯見得沒我年輕時那麼好騙的。
我想了許多,沐浴過後便漸漸地入睡,本以爲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已理得順風順水,卻沒想到一覺醒來之後,夜華一席話卻生生打翻了我這個算盤。
他將我摟在懷中,悶悶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們這一趟大婚,至少還須得緩上兩個多月。
因他這兩個多月,要下凡歷一個劫。
這一個劫,同那四頭兇獸有脫不了的干係。
自阿爹當年被那四頭畜生傷了後,我便有些不待見他們。初初我倒也自省過自己氣量狹小,如今卻覺得,這一番不待見,不待見得很有道理。
說夜華雖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毀的神芝草,但天君並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頭兇獸。父神身歸混沌這麼多年,用過的盤碗杯碟,即便缺個角的都被他們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着了,更遑論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頭兇獸。
夜華毀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頭守草的兇獸,卻是件大罪過,功過相抵,還餘了些罪過沒抵掉,便有了他下凡歷劫的這個懲罰。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億數凡世,天君老兒給夜華挑的這個凡世,它那處的時辰同我們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們這處一日的時辰,它們那處便滿打滿算的一年。是以夜華雖正經地下去輪迴轉世歷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過只同我分開兩個多月罷了。
但即便只同夜華分開兩三個月,我也很捨不得。我不曉得自己對他的這個心是何時至此的,但將這個心思揣在懷中,我覺得甜蜜又惆悵。
大約我同夜華今年雙雙的流年不利,才無福消受這共結連理的好事。想到這裡,我嘆了一嘆,有些蕭瑟。
夜華道:“你願意等我兩個月麼?”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處凡世裡待上兩個多月,唔,將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陽春,桃李竟開,也是個好時候。”想了想又擔憂道:“雖於我只是短短兩個月,於你卻也是極漫長的一生,司命給你寫的命格你有否看過?”
上回司命給元貞寫的那個命格,我有幸拜讀後,深深爲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託,去凡界將元貞的命格略略攪了一攪,沒能讓司命他費心安排的一場大戲正經擺出來,難保他沒在心中將我記上一筆。若因此而讓他將這一筆報在夜華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個冷顫。
夜華輕笑一聲,親了親我額角道:“我下界的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來寫,天君與諸位天尊商議,令司命星君將命薄上我那一頁留了白,因緣如何,端看個人的造化。”
我略略寬了心,爲保險起見,還是款款囑咐:“你這一趟下界歷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萬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沒說話,我躊躇了一會兒,道:“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怕,呃,就怕你轉生一趟受罰歷劫,卻因而惹些不相干的桃花上來。你,你大約也曉得,我這個人一向並不深明大義,眼睛裡很容不得沙子。”
他撥開我垂在耳畔的頭髮,撫着我的臉道:“如今連個桃花的影子都沒有,你便開始醋了?”
我訕訕咳了兩聲,我信任夜華的情意,他若轉生也能記得我,我自然無需這般未雨綢繆。可仙者下界歷劫,一向有個變態的規矩,須得灌那歷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盡前塵往事,待歸位後才能將往常諸般再回想起來。
他攏了攏我的發,笑道:“若我那時惹了桃花回來,你待怎麼?”
我想了想,覺得是時候放兩句狠話了,遂板起一張臉來,陰惻惻狀道:“若有那時候,我便將你搶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只能見着我一個,用膳時只能見着我一個,看書時只能見着我一個,作畫時也只能見着我一個。”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撥開我額前髮絲,親着我的鼻樑,沉沉道:“你這樣說,我倒想你現在就將我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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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鬧中秋,廣寒宮裡年前的桂花釀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吳剛在砍樹之餘挑着酒罈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宮室挨個兒送了一壺。我將送到洗梧宮的這壺溫了溫,同夜華各飲了兩盅,算是爲他下界踐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着,他不允,只讓我回青丘等着他。
夜華不願我跟着,大約是怕我在凡界處處迴護他,破戒使術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覺得能讓他少受些磨難,被自個兒的法術反噬個一兩回也沒怎的。遂盤算着先做段戲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轉世投生後,我再厚顏些,找到他跟前去。
愛一個人便是這樣了,處處都只想着所愛之人好,所愛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這正是情愛的妙處,即便受罪吃苦頭,倘若心裡頭有一個人揣着,天大的罪天大的苦頭,也不過一場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給我一個人情,同我指了條通往夜華的明路。
夜華歷劫的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個世代書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廟堂上佔着要職。
司命興致勃勃,嘖嘖讚歎,說依他多年寫命格寫出來的經驗之談,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將來必定要承襲他父輩們的衣鉢,憑一枝筆稈子翻雲覆雨於朝野之巔,而夜華向來拿慣了筆桿子,這個生投得委實契合。
但我曉得凡界此種世家大族最講究體統,教養孩子一板一眼,忒無趣,教養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無趣,全不如鄉野間跑大的孩子來得活潑乖巧。夜華本就不大活潑,我倒不指望他轉個生就能轉出活絡的性子來,只是擔憂他童年在這樣的世家裡,會過得寂寥空落。
夜華投的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爺夫人的肚子爭氣,將他生做了長孫,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愛這個名,覺得文氣了些,同英姿勃勃的夜華沒一絲合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