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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神君嫁去東海的大姑娘不滿三年就給東海水君添了個男丁,若水、東海兩家皆大歡喜。
東海水君本人更是得意非凡,爲兒子做滿月酒的請柬撒遍了天上地下,連阿爹阿孃住的狐狸洞也送來了一份。
阿爹阿孃已遊方在外數百年。大哥、二哥、三哥相繼安家立室分了封地,四哥則去了西山尋找走失的坐騎畢方鳥。是以狐狸洞如今只剩我一人當家。
我拿了帖子逆光對着洞外的水簾子照了半晌,因想起阿孃生我時難產,似乎正是請這東海水君他曾祖父家的穩婆幫忙才少吃了許多苦頭,於是抱了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準備去東海走一遭。
我識路的本事不大好,臨行前便去隔壁的迷谷老兒處要了枝迷谷樹的樹枝丫。
迷谷樹天生黑色木理,孕出的迷谷五色芳華。不過那除了夜裡用來照明,沒有半點旁的用處。
深得我心的倒是迷谷的樹枝丫,只要佩一枝在身,就萬萬不會迷路。
迷谷老兒本體是一株迷谷樹,鴻蒙之初就長在南荒的招搖山上。
阿孃懷着四哥時,有一回同阿爹鬧彆扭離家出走,迷路迷到招搖山。阿爹尋到阿孃的時候,擔憂阿孃下次獨自離家再迷路,於是乾脆把招搖山唯一的那棵迷谷樹扛回了青丘,栽到了家門口。
青丘是仙鄉福地,這棵迷谷樹沐日月精華、順四時之氣,三千年之後竟修成了人形。又過三千年,坐化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地仙。
阿爹送了他幾捆竹子做賀禮,他便用這幾捆竹子並些茅草,在狐狸洞旁蓋了三間棚,同我們做了鄰居。
因做的是青丘之國的仙,便隨了其他的小仙,喚阿爹一聲君上。
迷谷老兒其實並不老,我出生兩千多年後他才修成人形,脣紅齒白的,一雙桃眼微微上挑。
青丘的女仙大半都請阿孃做媒向他提過親,可一次都沒成。
迷谷老兒看起來雖一副風流形狀,卻很重禮數。每次一見我,都要兩手一揖,恭敬喚一聲“姑姑”。這個禮數,我很受用。
今次迷谷老兒將樹枝丫遞給我時,神色間頗鬱郁,不知被何人招惹,若是問他免不得聽他一頓嘮叨。我琢磨着還是慎言,得了東西便立刻捏了個訣招來祥雲,按上雲頭直奔東海。
東海之東有十里桃林。
三哥聽說我要去東海赴宴,曾專程捎信過來,讓我回程時去折顏府上找他討兩壺桃醉。
折顏正是十里桃林的主人,一隻老得連他自己都記不得自己確切年齡的老鳳凰。
阿孃說,折顏是開天闢地以來大洪荒時代孕出的第一隻鳳凰。父神親自將他養大,地位比起如今的天君還要高上幾分。
我出生時,這世間已尋不到父神的神蹟。
阿爹阿孃帶我去看折顏,他斜挑了眉角抿着嘴朝阿爹笑:“這就是你家娘子新近給你添的姑娘?這小模樣長得倒真是不錯。”
折顏和青丘之國的淵源主要是從阿孃開始。
據說萬萬年前,折顏曾向阿孃求過親,連聘禮都送上了門。
但阿孃瞧上的卻是我那榆木腦袋阿爹,直了脖子硬是不點頭。
爲此折顏還和阿爹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打完後兩人卻結拜了兄弟。
過了年,阿爹八擡大轎將阿孃迎來了青丘,還是請的折顏主婚。
按輩分算,我和上面的幾個哥哥都得尊折顏一聲“伯父”。
但他從來“爲老不尊”,堅決認爲自己其實很是年輕,誰敢在稱呼上把他叫老了他就能把誰記恨個千千萬萬年。
於是,我們只得膽戰心驚地跟着阿爹阿孃直喚他的名字。
折顏雖然釀得一手好酒,本人卻並不喜歡宴席上的觥籌交錯。
“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是他對自己的定位。
是以仙家們邀折顏飲酒作樂的帖子,他素來一笑置之。
衆仙家邀他同樂,本也是對這沒供着什麼實職卻地位崇高的上神表示親近之意。這廂裡他置之得久了,那廂裡仙家們大概也就摸出個名目,道是這位閒散上神只可尊敬不可親近,於是,再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折顏樂得清淨,一心一意地在桃林裡務起農來。
到得東海邊上,我掐指算了算時辰,離正式開宴還有一天半。
想起三哥的囑託,便打算先轉道去折顏府上走一趟,向他討一罈子桃醉。灌兩壺給三哥捎帶回去,再灌一壺並着夜明珠給東海水君送去當作賀禮,剩下的埋在狐狸洞跟前慢慢喝。
這正是桃盛開的時節,十里桃林十里桃,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我熟門熟路地朝桃林深處走,一眼看到折顏正盤腿坐在空地上啃桃子,偌大一個桃子,轉眼就只剩一個核了。
折顏笑盈盈地朝我招手:“這不是白家小丫頭嘛,真是越長越俊了,過來,”他拍拍身邊的空地,“坐這裡來,讓我仔細瞧瞧。”
天上地下的神仙裡頭,也沒幾個輩分高得可以叫我小丫頭了。
這聲小丫頭令我油然生出一種自己其實還很嫩的錯覺,感慨無比,受用無比。
我“從善如流”地坐過去,折顏就着我的袖子擦了擦手。
我思索着要怎麼開口才能順利討到那壇酒,就聽折顏撲哧笑道:“你待在青丘幾萬年,這一趟出來得倒是甚好。”
我愣了半晌,沒太弄清楚他這句話是個什麼緣由,只得賠笑道:“這裡的桃也開得甚好,甚好。”
他笑得更深:“前些天,北海水君帶着他娘子來我這裡閒賞了幾日桃。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小娘子,真是天真可愛得緊。”
這下我倒笑不出來了。
北海水君那小娘子喚作少辛,這名字還是我給起的。
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四哥去洞庭湖遊玩,在半人高的蘆葦蕩裡,發現了條被欺負得氣息奄奄的小巴蛇。
我看着可憐,便央四哥將它帶回了青丘。
那時小巴蛇已修成了精,雖軟趴趴的,但也勉強能化出個人形,這便是少辛。少辛在青丘養了兩年傷,傷好後,說要報答我,就留了下來。
那時阿爹阿孃已常不在青丘,狐狸洞由四哥當家,四哥安排她做了個灑掃婢女。此前狐狸洞一個婢女也沒有,灑掃這活計全是我在做。
我樂得清閒,便成天地不着家,在大哥、二哥、三哥、折顏處換着廝混。
日子就這麼安安生生地過了兩百年,一日阿爹阿孃回來青丘,說爲我訂了門親事。未婚夫便是北海水君桑籍。
當時的桑籍還是天君座下盛寵的二小子,住在九重天上,並未被封到北海去。
天君將桑籍和我訂親的事廣佈八荒四海,各路神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知了曉了就要上門來閒嗑閒嗑順便道句恭賀。
四哥與我不勝其煩,乾脆收拾了包袱雙雙躲去了折顏的桃林。
這一躲就躲出了問題。
等吃飽了桃子再回到青丘,少辛不見了,灰不溜秋的狐狸洞裡只壓了封桑籍的退婚書。說是他對少辛日久生情,此生非少辛不娶,對不起我云云。
我自以爲這算不上什麼大事。一來桑籍我從未見過,談不上有感情。二來少辛和我相處的時日不長,即便有感情也難說多麼深厚。三來連林子裡的牲畜都有資格選擇模樣好的配偶,衆生平等,沒道理桑籍就該被剝奪這個權利。說句客氣話,他們配成一對,於我倒真是沒有什麼。
然而這事終於還是鬧到了天君跟前。
倒不是我去鬧的。
據說是桑籍親自挽着少辛的手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說要給少辛一個名分。
這事不到半天,就傳遍了海內八荒。
有善心的道:“青丘白家的幺女真可憐,從前還道是樁好姻緣,訂親不過三年就被夫家拋棄,以後可還怎麼嫁人。”
也有碎嘴的嚼舌根:“也不知那條巴蛇長得是怎樣的傾國傾城,竟然比得過九尾白狐的天生媚態?”
至此,阿爹阿孃,大哥、二哥、三哥並折顏一行才知道我被退了婚。
折顏當即拽了阿爹阿孃直奔九重天去尋天君討說法。
具體怎麼討的說法我不大清楚。只知道此後桑籍便失了寵,天君匆匆封了他個北海水君的職,職位還在他弟弟四海水君連宋之下,明眼人一瞧就曉得這是被流放了。至於他和少辛的婚事,始終都未被承認。
阿爹對這事發表的唯一感想是:“死小子,便宜他了。”
折顏倒還厚道,半是看熱鬧半是惋惜地嘆了句:“爲了個女人毀了自己一生前程,何苦來哉。”
那時我年少天真不知事,總覺得主角既是桑籍和少辛兩個,便與我沒多大
干係,算不得我吃虧。
後來天君親自在朝堂上頒了旨。這倒黴催的天旨大意說,雖然太子未定,
但青丘白家的幺女白淺已被天族定下了,是天族的兒媳,未來的天后娘娘。
換言之,自己的兒子們誰想做繼任天君,就非得娶青丘白家的白淺不可。
明着看是隆恩,不過這隆恩太隆了,天君座下其他幾個兒子爲避爭寵的嫌隙,基本上不來搭理我。當然,我也未曾有幸去搭理過他們。而別的神仙們又礙於天族顏面,不敢冒着和天族翻臉的危險來找阿爹下聘。從此,我便徹底無人問津,成爲一個嫁不出去的女神仙。
三百多年前,天君封了長孫夜華君做太子,繼任帝位。
對這半途冒出來封作太子的夜華,我全無瞭解,只聽說桑籍被流放後,因座下其他幾個兒子均資質平平,天君一度很是抑鬱。幸虧三年後,大兒子央錯爲他添了個敦敏的孫子,天君他老人家才從抑鬱中自拔出來,甚感欣慰。
這敦敏的孫子,便是夜華。
依照天君當年頒下的天旨,這位夜華君便是我未來的夫君了,我須得同這位少年神君成親。夜華那廂,據說已娶了個叫作素錦的側妃,恩寵盛隆,還生了個小天孫,自然無心與我的婚事。我這廂,雖不像他那般已有了心尖上的人,可一想到他晚生我九萬年,論輩分當叫我一聲姑姑,論歲數當叫我一聲老祖宗。便狠不下心來,逼自己主動做成這樁婚事。
以至於婚事拖累至今,搞不好已成了整個四海八荒的笑柄。
北海水君桑籍引出的這樁事裡,我豈是不虧,簡直虧大發了,自然對始作俑者諱莫如深,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我琢磨着折顏此番特意提起北海水君,絕不是與我添堵,應是拋磚引玉,全爲挑出一段含有猛料的下文,於是趕緊合他的意做出興味盎然的樣子來,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他嘴角的笑紋裂得益發深:“那小娘子害喜可害得厲害,不過幾萬年時間,已爲北海水君添了三胎,現下肚子裡這個,據說是老四,可見巴蛇確實是能生的。那小娘子因害喜的緣故,成天吵着要吃桃,這個時節,桃倒是處處開遍,可要說起桃來,天上地下,除了我這裡,也再沒其他地方有得吃了。是以北海水君厚着一張臉皮找上了門,既然他這麼求了,我也不好意思不給。”
我瞪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捋裙子上的幾道褶痕。因一向覺得折顏是同我們青丘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個事情上他竟然不同我們同仇敵愾,還慷慨地送北海水君桃子,着實讓人失望。
他看了我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看你,臉都綠了。不就幾個避子桃嘛。”
我猛擡頭,動作太突然,一時不慎撞上他低下來的額角。
他卻渾不在意,拿腔拿調地揶揄我:“看吧,聽我給了別人蜜裡調油的小夫妻倆避子桃,一下子心就軟了不是。我說,那避子桃也不過就是讓北海水君家這幾萬年裡暫時添不了老五,失不了他多少福氣,也損不了我多少陰德的。”
其實,北海水君什麼時候添得了五皇子與我又有什麼相干,那避子桃左右吃不死人。當年若不是他退婚,也惹不出後來這一大堆破事。折顏此番給他這個教訓,我由衷地讚賞。但既然折顏他老人家已認定其實我很是心軟,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默默受了。他又是一番安撫,大意總脫不了天君一家子烏龜王八蛋,子子孫孫無窮盡都是烏龜王八蛋之類。
罵完天君一家後又問起我家裡人一些近況,也聊些別的,從東荒外滄海桑田幾萬年如何變化,到海內小打小鬧又起了幾場戰事,再到誰家的誰誰看上了誰家的誰誰不日就有良緣將要鑄成。折顏處總有無窮八卦,我虛心求教,他零七零八各路雜事竹筒倒豆子也似一股腦兒灌給我聽。
起初我還惦記着那罈子桃醉,三兩下就被繞得頭暈,討酒的事也忘個乾淨。
待夜幕降得差不多時,還是折顏提醒:“小三子讓我給他制了兩壺酒,就埋在後山碧瑤池旁那株沒長几片葉子的杜衡底下,你今夜就歇在那處,順便挖了酒給小三子帶回去,就兩壺,可別灑了,也別偷喝。”
我撇嘴:“你也忒小氣了。”
他探身來揉我的發:“那酒你可真偷喝不得,若實在想喝,明日到我酒窖裡搬,搬得了多少你就搬多少走。”想起什麼似的又含笑囑咐:“夜裡別四處走,今日我這處還有旁的客人,你們這個時候相見,我覺着不大合宜,還是不見爲好。”
對他前頭那一句,我自是打千作揖地千恩萬謝,心裡的算盤卻早打好了,近年不同小時候,來一趟十里桃林越發不易,那兩壺桃醉是要偷喝的,他酒窖裡的酒,也是要可着勁兒搬的。
對他後頭那一句,他這個囑咐卻是個白囑咐,近時我不大愛熱鬧,夜裡也不大喜歡四處遊逛,更不大結交朋友。這位客人是個什麼客人,我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他讓我避着,我自然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