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biqime《文網》
九重天上有千千萬萬條規矩。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昇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慾,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被打入輪迴,永世不能再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着這個規矩,沒哪個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是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爲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裡沒哪個比得過尚不滿五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面子回來,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麼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着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
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臺上夜觀星相,單憑一雙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外頭晃一晃,經歷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麼一說,他這麼一聽,聽完後只淡淡一笑,並不當真。他從未覺得情這東西是個多麼大不了的東西。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伏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話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東荒中容國,兇猛好鬥,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里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子,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王后擄回了洞中,染指了。難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縷幽魂飄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獸的名氣雖比不上饕餮、窮奇等一干上古神獸,能耐卻絲毫不輸於他們。天君單令他一個人下界收伏這畜生,也存了打磨他這個繼承人的意思。
他與赤炎金猊獸在中容國國境大戰七日,天地失色之際,雖將這兇獸斬於劍下,卻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風凜凜的一條黑龍,他覺得招搖,便縮得只同條小蛇一般大小,在旁邊的俊疾山上找了個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頭的桃樹,正是收桃的季節,他在山洞裡頭冷眼打量一番,緩了緩,便一閉眼睡了。
這一場覺睡得酣暢淋漓。不曉得睡了幾日,待他終於睜開眼,卻發現現今處的地兒,全不是那個溼漉漉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間茅棚。這茅棚搖搖欲墜,配上一扇更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令人情不自禁地覺得,一推那木門便能將整間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風吹過,帶起幾片樹葉子的沙沙聲,小木門應聲而開。先是一雙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後,是一張女子的臉。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穩被狠狠動了動,他腦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曉得什麼時候埋在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背影兩相重合,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化開,那滋味像是上輩子丟了什麼東西一直沒找着,歷經千萬年過後,終於叫他找着了。連宋大約會漫不經心地搖扇子:“這是動情了。”佛家大約會念聲阿彌陀佛:“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記不得的是,七萬年前墨淵以元神祭東皇鍾,他被一個嘶啞的聲音喚醒,那聲音無盡悲痛:“師父,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繚繞不去,縱然喚的不是他,他卻醒了。那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這個女子。
前世的幻夢在他投生爲天君長孫時他便一概不記得了,但那於紅蓮業火中剎那而生的劫緣,卻深深烙入了他來生的命格。當初他於紅蓮業火中醒來,在這世間第一眼見到的,不是上方的天亦不是下方的地,而是此時對他盈盈而笑的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她那時化了個男兒的模樣,她叫司音。
他盤坐在牀榻上,像被什麼刺中一般,本是古水無波的一雙眼,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
那女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喲”了一聲,歡快道:“你醒啦。”又來摸他頭上的角,摸了一會兒,滿足道:“我認識的幾條蛇沒一條長得像你這麼俊的,你真是條不一般的蛇,頭上居然還長了角。你這個角摸起來滑溜滑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靜靜瞧着她。
縱然他其實是條威風凜凜的黑龍,但這女子孤陋寡聞,大約沒見過龍,只當他是條長得與衆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將他馴養成一條家蛇。家蛇有許多好處,譬如,她會將他抱在懷中同他說話,她會用那雙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邊喂他,她會分給他一半的牀鋪,夜裡讓他躺在她身旁入睡,還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約從未養過蛇,不曉得蛇是不用睡在牀榻上,也不用蓋被子的,當然,龍更不用。
許多夜晚,他會在她入睡後化出人形來,將她摟入懷中,在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再變回一條小黑龍。
她不會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雲緞綵衣樸實得不曉得差了幾重山,他卻覺得這些素衣最好看。他給她起了個名,叫素素。
素素,素素。
轉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餘香,在嫋嫋桂香中,素素又撿回來一隻剛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鴰,成天忙着給這老鴰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許多。他雖表現得不動聲色,卻挺有危機感地意識到,在素素眼中,他這條小蛇,怕是同那隻母老鴰沒甚區別。他覺得這麼下去不妥,便尋着一天素素又帶着那老鴰出茅棚找肉去了,轉身化出人形,召來祥雲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於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連宋。這一代的天君年輕時很是風流,但連宋的風流卻比其老子更甚,是遠古神族中排得上號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說:“凡界女子我沒沾過,但有句話說得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凡是妙齡的女子就沒哪個不愛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對她笑一個,保準她骨頭就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說:“自古美人愛英雄,要不你做個妖怪出來,放到那山上去嚇一嚇她,嚇得她魂不守舍時,你再持着青冥劍英姿颯爽地衝出去將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無以爲報,自然只能以身相許。”
他將茶杯放在桌上轉了一轉,輕飄飄地道:“哪日我清閒了,幫你做個妖怪去嚇嚇成玉,唔,一般的妖怪自然嚇不到她,須做個尤其厲害的,能打得過她的,將她打得氣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約也會無以爲報,對你以身相許。”
“花花公子”乾笑了兩聲,搖着扇子無奈嘆息:“美人計你瞧不上,英雄計你又心疼她,怕將她嚇着了。那不如反過來,使個苦肉計,你自己捅自己兩刀,躺到她家門口,她不能見着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家門口,自然要勉力將你救上一救。如此,你爲了報答她,傷好後硬留下來與她爲奴爲僕纏着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擱在桌上,“嗒”的一聲,他以爲此計甚好。
真用上苦肉計,也無須當真砍自己兩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術。
他同連宋這一頓茶喝完,立時撥下雲頭。此次下界,他做了個仙障,爲避天上的耳目,將俊疾山層層罩了起來。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時,他捏了個訣,比照着當年飛昇上仙時身上受的傷,將自己弄得渾身血淋淋的。
這個計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一眼見着他,十分驚恐,立時將他拖進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牀榻上側身瞧着她滿頭大汗搗鼓草藥的背影,覺得有點滿足。但她是被驚嚇得狠了,上藥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藥汁大半都要灑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灑在他袍子上,剩那麼幾滴,大約能有幸捂得他的傷口。他瞧着她蒼白的側臉、微微抿起的嘴脣,良心發現,胸膛裡軟了一軟,趁她轉身添草藥時,動了動指頭,令那做出來的傷口迅速自行癒合了。添完草藥的素素回頭見着他這好得飛快的一身傷口,驚得目瞪口呆。他覺得她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挺可愛。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裡休養幾日,正中他的下懷。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裝不知,傷好了也絕口沒提過離開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午。
第十二天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養個把小動物倒不成什麼問題,但要養活他一個大活人着實有些困難,眼見着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麼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他沒搭話,只不緊不慢地將一碗勉強能入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着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他託着腮幫瞧着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面子強撐着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一句比她方纔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着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着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東西真是玄得很。人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運轉,一個時變運去。他是上天選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段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淺上仙。他從前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淺還是娶白丘的青淺,全都沒差別,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但如今,他有了愛着的女子,從前的一切,便須得從頭來計較。
桑籍的前車之鑑血淋淋地鋪在前頭,且他還坐了個甩也甩不掉的儲君之位,只等五萬歲一到,便要被封爲太子,他同她的這樁事,便更加難辦。他周密考量了幾日,種種法子皆比對了一番,選了個最兇險的,卻也一勞永逸的。可巧南海鮫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也算爲他徹底脫開天宮這張網釀了個機緣。但這件事他獨自來做難免令人生疑,要叫個在天君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幫着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揀一番,選了倒黴的連宋來當此大任。
連宋搖着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着這個態勢,南海那一仗必不可免了。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幫你作作證,證實你確然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不過,就爲着那麼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唔,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麼來着,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爲。”
他只轉着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衆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麼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給有德之人。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得了我。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着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了孕。他雖高興得不知怎麼纔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着比一般初爲人父的要鎮定許多。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鍊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都按着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着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麼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麼手腳吧。”
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面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樁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一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唬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擡頭輕飄飄地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鵰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伏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準了。他怕素素擔心,只同她道,要去個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面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爲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拼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極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只待連宋迴天宮添油加醋地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素素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法做下去,被擡着迴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麼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麼東西。如今,他昏沉沉地躺在紫宸殿的牀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爲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麼回事?”
他躺在牀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伏赤炎金猊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麼,你未來要接我的衣鉢,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只須記着這一點,我便也沒什麼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牀帳上盛開的大朵芙蕖,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裡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干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得不重蹈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只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混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感情中,幸好只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着那五月的時光,即便將來她將他忘得乾乾淨淨,他也沒什麼遺憾了。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三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麼理由好繼續將她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只要能時不時地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着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時候,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制不住對她的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只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裡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身處在這天宮中,
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干係。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裡,他整夜整夜不能閤眼。
第三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着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一個計策,只爲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着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復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嗬,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爲,不過是因爲我的名字裡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他其實從不曉得昭仁公主素錦的“錦”是哪個錦,“素”又是哪個素。他記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個男神仙的仙階和名字,只因批閱文書時須常用到。這昭仁公主的名字寫出來該是哪兩個字,他卻着實沒那個閒工夫去查證。
縱然這番話若是被他聽到,不過嗤一聲無稽之談,或是關照一句“你撞邪了?”可聽到這番話的,卻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曉得,素素已聽了許多專編給她一個人曉得的閒話。
半年後,他重回天宮,尚未踏進洗梧宮,便見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過來,見着他聲帶哭腔道,素素在誅仙台與素錦娘娘起了爭執。
誅仙台這地方於神仙而言自來是個不祥地,等閒的神仙站上去半點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約不會落下風,他心中微寬了寬。可待他皺眉趕過去時,雖沒見着素錦加害素素,卻正見着素素一手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素錦那身花裡胡哨的宮裝搭着圍欄一晃,他一顆心驟然提緊,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誅仙台將素錦救上來時,已察覺她的眼睛被臺下戾氣所傷。那一剎那,他腦子裡一閃而過的竟是五萬年前桑籍的那樁事。他記得,桑籍所愛的那條小巴蛇不過因了在天宮的兩三分驕縱,便被天君一道令旨關進了鎖妖塔。素錦似乎說了些什麼,他全沒在意。三年前那一回他捨身撞上鮫人族的斬魄神刀時,心中也沒沉得這樣厲害。素素撲過來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辯,模樣可憐,他看得心中一痛,可頭兩年她實在被保護得太好,不曉得現下這個情狀,她這樣的做派更易落人口實。素錦捂着眼睛低低呻吟了兩聲。守在遠處的幾個小仙娥已提着裙子小跑過來。
多年對陣練就的臨危不亂令他在片刻間恢復理智,心中已有了個將這樁事囫圇圓滿的算盤。可這樁事本就是天君的算計,爭的便是誰的動作更快,時間更充裕。他被支在北荒半年多,又如何能在此事上贏過天君。那算盤尚未開撥,便被天君座下的幾個仙伯截住了。
書房中,天君正邀了幾個天族旁支的頭兒議事。這幾個頭兒哀憐昭仁公主的身世,一向照顧素錦。見着素錦這等模樣,全都怒火中燒。
天君一派端嚴坐在御座上,喝了口茶,淡淡道:“素錦她是忠烈之後,合族老小皆爲天地正道拋了頭顱灑了熱血,我天族本應善待她,此番卻讓她被一介凡人傷得這樣,此事不給個合宜的說法,未免令諸位卿家心寒。”
他不願將她扯進九重天上這趟渾水,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可,終究是躲不過。
素錦應景地抽泣了兩聲,幾個垂首立在一旁的頭兒敢怒不敢言,天君仍端嚴地瞧着他。他一身帝王術五成皆是從御座上這老頭兒處悟得,合着桑籍的事略略一想,約莫也揣測得出他在想什麼。
素素有否將素錦推下誅仙台已無甚緊要。天君擺出的這齣戲臨近收官,他坐等自己這不長進的孫子不顧一切爲那凡人開脫,激怒書房中立着的幾個他特地挑選出的莽撞臣子,好藉着下方几位臣子的口,將那凡人判個灰飛煙滅。他坐在這高高的天君之位上,最曉得怎麼對他的繼承人才是好,怎麼對他的繼承人又是不好。
房中靜默片刻,素錦低低的抽噎聲在半空中一撥兒一撥兒打轉。
他雙手握得泛白,卻只恭順道:“天君說得很是。方纔孫兒也沒瞧得真切,
只聽天妃說素素這麼做是無心之過。縱然是無心之過,卻也令天妃的一雙眼受傷頗重。這雙眼,素素自然是要賠上的。身爲凡人卻將一位天妃推下了誅仙台,雖天妃曉得她是無意,但素素如此確然罪無可恕,不曉得判素素受三年的雷刑,可否令天妃同衆卿家滿意?”
天君等了半日,卻沒料到他說出這麼一番識大體的話,衆臣子無可挑剔,只得連呼太子聖德,無半點偏袒徇私,他們做臣子的十分滿意。
天君冷着一張臉無奈點頭,準了。
他再上前一步,繼續恭順道:“素素她曾有恩於孫兒,天君教導孫兒,得恩不報,枉爲君子。當初既是孫兒將她帶上天宮,如今她出了這樁事,自然當由孫兒負起這個責任,她腹中還有孫兒的骨血,於情於理,孫兒都須得再求一求天君,讓孫兒代她受了這三年的雷刑。”
他一套話說得句句是理,天君臉上沒什麼大動靜,待他話畢,只低頭喝了口茶,復擡頭時面上一派祥和,再準了。
他親眼見着素素那一推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賠眼是順天君的半口氣,順素錦的半口氣,順那幾個頭兒的半口氣,但最緊要的,卻是將欠素錦的一分不少全還給她。神仙同凡人扯上干係,這本已是亂了天數,便最忌諱糾纏不清。老天自會將這些糾纏理順扯清,譬如素素欠素錦的,今日不還,老天總有一日會排一個命格在她頭上,令她連本帶利還個徹底。
他最不願她受到傷害。可他不曉得,縱然他有滔天的本事,也無法保她一個周全。因這個劫難乃是她的命中註定。
素素被剜眼後,他亦即刻前往第三十三天的神霄玉府領那雷霆萬鈞之刑。雷部主神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剛嚴正直,絲毫沒因他是太子便有所放水。那萬鈞的雷霆雖傷不了人命,但每一道落到身上,卻痛苦得如元神被瞬間撕裂,是個安全又折磨人的刑罰。他每日都須得承四十九道雷霆加身。便是素素分娩那日,也不例外。身上的傷痕一道疊一道,十分猙獰。他怕素素髮現,惹她擔心,便再不敢到一攬芳華陪她過夜。
待素素生產後便送她回俊疾山已是遙不可及的幻夢,既然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傷害,他想,他便要一生將她拴在身旁。他那時並不曉得,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他深愛的那個人,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她得到幸福。因他不過是她飛昇的情劫。他註定是她飛昇的情劫。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他不曉得命運的殘酷。
素素跳下誅仙台,他亦決絕地跳了下去。誅仙台不過誅神仙的修行,若是尋常,本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剛受了雷霆加身,沒半分力氣,這麼一跳,擺明是尋死。天君本以爲逼死那女子後不過令他這孫子消沉幾天,從此他仍是九重天上最完美的天君儲君。他沒料到他孫子將那女子看得這樣重。從凌霄殿一路趕到誅仙台將他救上來時,他已近油盡燈枯。那一瞬間,高高在上的天君剎那蒼老了許多。
他那一睡便是六十多年。醒來後萬念俱灰,不曉得爲什麼自己要醒來。他的母妃樂胥瞧着不忍心,從藥君處拿了顆忘情丹放到他跟前,他卻只是淡淡一瞥。雖則情傷的痛苦像鈍刀子割肉一般時時凌遲着他,但他覺得,素素是他五萬年來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若連這唯一的色彩也抹去了,他便再不是他了。雖然痛苦,但他不願忘記她。
他對素素的執着便也是素錦對他的執着。可素錦對他的執着卻害死了素素,他是真的想殺了她。洗梧宮跟前青冥劍當胸刺過,穿着大紅嫁衣的素錦不可置信地低喃道:“爲什麼?”他覺得無趣,只反手將劍抽離,冷冷瞟了她一眼,轉身踏入宮門,一揚手,緊閉了洗梧宮的大門。
但素錦實在太好強,她從小雖是個孤兒,七萬年來卻一直順風順水,只有他,一回又一回地令她栽跟頭。她當着八荒衆神將本族聖物結魄燈呈給了天君,三月後,成功住進了洗梧宮。
一轉眼三百年匆匆而過。
所幸,老天爺並不如想象中那般缺德。劫緣劫緣,他同她的那一趟劫熬過了,便該是緣了。
三百年後,在折顏的桃花林中,他遇到一位女子。第二日東海水君的水晶宮中,那女子矮身坐在一張石凳上教訓他二叔的夫人,右手握着一枚扇子,左手拇指與食指成圈,餘下三根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那正是素素無意識常做的動作。那訓人的口吻,亦極似素素。
他腦中轟的一聲。從珊瑚樹的陰影中走出來,脣邊攜了絲三百年來皆未有過的笑意:“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