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顏一席話,叫我再沒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雖同夜華有些慪氣,可上得玉清境療傷一事,終歸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別,便真正沒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別,又顯見得我沒面子,遂留書一封,言辭切切,對他近兩日的照拂深表了謝意。便與折顏一道跨過南天門,匆匆下界。
即便墨淵此刻還只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個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這一顆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隻早早起來捉蟲的母鳥,捉得一口肥蟲子時,便歡欣地撲棱着翅膀飛快往鳥巢裡飛,要急急地將這口蟲子渡給巢中的雛鳥。
從九重天上下西海,騰雲約摸需騰個把的時辰,折顏踩着雲頭十分無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萬幸近日他同四哥過得順風順水,才叫我一雙耳朵逃脫一劫,沒再翻來覆去地聽他講四哥那一樁樁一件件丟人的舊事。
折顏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寶相莊嚴地坐在雲頭上,聽得津津有味。
東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這個西海水君。開初我還以爲,大約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沒時常關懷關懷這些小一輩的神仙,才令他在我這裡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聽折顏一說,方曉得原是近兩代的西海水君爲人都十分低調,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沒甚存在感。然就是這樣一位保持低調作風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卻做了件很不低調的事情。
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淵借了身子調養魂魄的西海大皇子疊雍而起。
說是自六百多年前開始,疊雍那一副不大強壯的身子骨便每況愈下,西海水晶宮的藥師們因查不出癥結,調理許久也沒調理出個所以然來。請了天上的藥君來診斷,藥君帶了兩個小童子上門來望聞問切一番,拈着鬍鬚兒開了兩服藥,這兩服藥卻也只能保住疊雍不再咳血罷了。藥君臨走跟前悄悄兒拖着西海水君到角落裡站了站,道疊雍大皇子這個病,並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沒病在身上,他區區一個藥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見着連藥君都無計可施,西海水君一時悲憤得急紅了眼,思忖半日,乾脆弄出來個張榜求醫,亮堂堂的榜文貼滿了四海八荒,上頭寫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誰能醫得好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進來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進來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這西海大皇子疊雍,傳聞是個斷袖。
西海水君因一時急得焦頭爛額,出的這個榜文出得忒不靠譜。誠然這天底下衆多的能人都是斷袖,譬如當年離鏡的老子擎蒼。但還有更爲衆多的能人並不是斷袖。他一襲不靠譜的榜文,生生將不是斷袖的能人們嚇得退避三舍。待終於發現這榜文上的毛病,這榜文已猶如倒進滾油裡的一碗冷水,將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鍋。
從此,西海水君庭前,斷袖們譬如黃河之水,以後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綿延不絕。可嘆這一幫斷袖們雖是真才實學的斷袖,卻並不是真才實學的能人。
墨淵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個境界的,絕瞧不出那疊雍身體裡宿着一個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於是乎,大皇子疊雍被折騰得益發沒個神仙樣。西海水君的夫人瞧着自己這大兒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傷,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場,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無絕人之路。疊雍那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二皇子蘇莫葉,同我的四哥卻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牽扯。說四哥從西山尋了畢方回十里桃林後,有一日與折顏鬥了兩三句嘴,一氣之下便殺去西海水晶宮尋蘇莫葉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宮一派愁雲慘淡之時,那二皇子蘇莫葉多喝了幾杯酒,喝得醺醺然,靠着四哥將家中這樁不像樣的事挑巴挑巴全說了。四哥聽了蘇莫葉家中這一番辛酸的遭遇,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請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來幫一幫他。縱然折顏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是個“退隱三界、不問紅塵,情趣優雅、品位比情趣更優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這一趟渾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斷交的赤裸裸威脅,終歸還是揣着架子奔去了西海。這一奔,才奔出的墨淵快醒來的天大喜訊,圓滿了我的念想。
折顏挑着一雙桃花眼道:“我同真真離開西海時,答應了西海的一羣小神仙,隔日便會派出仙使去西海親自調養疊雍。要令墨淵的魂魄恢復得順遂,那疊雍的身子骨確然也是該仔細打理一番的。”
他說得雖有道理,我皺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卻什麼時候有了個仙使?”
他倜儻一笑道:“上回東海水君辦的那個滿月宴,聽說有一位白綾縛面的仙娥,送了東海水君一壺桃花釀做賀禮,自稱是在我的桃林裡頭當差的?還說那仙娥自稱是九重天上太子夜華的親妹妹,幾個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沒挖出來夜華君有什麼妹妹,後來又跑到東海水君處證實,原來那仙娥並不是位仙娥,卻是一位男扮女裝的仙君,因同夜華有些個斷袖情,才堂堂男兒身扮做女紅妝,假說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東海水君其人,真是風趣,哈哈……真是風趣。”
能親手來調養那西海大皇子的仙體,以報答墨淵,我十分感激折顏。可他此番卻一定要給我安個男子的身份,再將我推到一位斷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悵。頗後悔既沒了四哥在前頭頂着,那日東海水君的滿月宴,我便不該祭出折顏的名頭來。
折顏眼風裡斜斜一瞟,我望了迴天,搖身化作一個少年的模樣,面上仍實打實覆着那條四指寬的白綾。
煎熬了個把的時辰,總算到得西海。
折顏端着一副凜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將我領進海里去,水中兜轉了兩三盞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宮邸大門跟前,西海水君打頭的一衆幹西海小神仙們盛裝相迎的大排場。
因我是被折顏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親自領進西海的,即便他口口聲聲稱我只是他座下當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沒半點怠慢我。依照禮度,將折顏恭請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細細地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許多仙娥搬來一摞一摞的果盤,令他這位上神歇一歇腳。
折顏歇腳,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在萬兒八千年前,有段時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詩來與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個凡人們公認的雖無德卻有才的大才子寫的,全篇記不得了,只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二哥細細與我解釋,說詩人遠走他鄉,多年杳無音信,此番歸心似箭,回得故鄉來,可離家越近,卻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這兩句詩,將詩人一顆想往又畏懼的心剖白得淋漓盡致,非大才不能爲爾。那時我聽了二哥這一番話,心中並不苟同,只覺得這詩人思鄉情切卻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變態,正常人顯見得是不能做出這一番躊躇模樣來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兩句詩的深意,才曉得做這首詩的凡人並不是個變態,確然有幾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宮的大殿之上,懷中揣的,便正是一顆近鄉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見着墨淵的魂,又害怕立刻見着。
折顏並沒歇多久,閉着眼睛喝了兩口茶,便提說須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說的這個話,西海水君即便有那個心想留他一留,也礙於他不苟言笑的凜然神色,只得招呼一衆乾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後擁地呼啦啦將他送出去。
送走折顏,西海水君持着一派憂愁的臉,謙謹地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親自領了我去見他那大兒子疊雍。我深深吸了口氣,將渾身上下緊緊崩着,生怕見着那疊雍時作出些失儀的形容。
我竊以爲,墨淵既將魂魄宿在西海的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這位大皇子周身的氣澤,總該隱隱約約令我感覺些親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該因了墨淵的魂魄而染上些許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兩個宮娥柔柔推開,我尾隨着西海水君踱進去,見着半散了頭髮歪在榻上發呆的疊雍時,一顆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躺在牀上的這個病弱青年,眉目雖生得清秀,可氣派上過於柔軟,一星半點也及不上墨淵。那形於外的周身的氣澤,也是軟綿綿的模樣,沒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讓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詫風雲的戰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讓人相信公雞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難。
想是墨淵的魂魄實在睡得太沉,一星兒也沒讓這疊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穩而剛強的仙氣。
西海水君在一旁語重心長地絮叨了許久,大意便是告知他這兒子,他面前立着的這一位瑞氣千條的仙君,便正是折顏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後他這幾百年不愈的頑疾,便全全地仰仗這位仙君來打理,望他能懷着一顆感激的心,小心配合於這位仙君。
唔,“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實在絮叨,我同疊雍無言地兩兩相望。
伺候疊雍的小婢女搬了個繡墩置到牀榻跟前,供我坐着同疊雍診脈。我顫抖着一隻手搭上他的腕後,這一部脈不虛不實,不緩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顏所說,再正經不過的脈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趕緊地湊過來:“小兒的病……”
我勉強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領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將殿中的一衆幹閒人支開,乃是爲了使追魂術探墨淵的魂。追魂術一向是個嬌氣的術法,又勢力。若非修到了上神這個階品,縱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將它使出來也是一百個不可能。且使的時候必得保持方圓百尺內氣澤純淨平和,萬不能有旁人打擾。
自我進殿始便一心一意發着呆的疊雍輕飄飄掃我一眼,我朝他親厚一笑,一個手刀劈過去。疊雍張大眼睛晃了兩晃,歪歪斜斜橫倒在牀榻上。
許多年沒使追魂術,所幸相配的咒語倒還記得清清楚楚。雙手間列出印伽來,殿中陡然鋪開一團扎眼的白光,白光緩緩導成一根銀帶子,直至疊雍那方光潔的額頭處,才隱隱滅了行跡。我呼出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將神識從身體中潛出去,順着方纔導出的銀帶子,慢慢滑進疊雍的元神裡。這一向是個細緻法術,稍不留意就會將施術人的神識同受術人的元神攪在一起,半點馬虎不得。
疊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虛無的銀光,雖明亮,卻因是純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沒什麼分別。我在他的元神中糾纏了半日,也沒尋到墨淵的沉睡之地,來來回回找得十分艱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術時,耳邊卻悠悠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樂聲,沉穩悠揚,空曠嫺靜,我竟依稀還記得,調子約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會畢時,墨淵用太古遺音琴奏的一曲大聖佛音。我心中跳了兩跳,趕緊打點起十足的精神,循着樂音跌跌撞撞奔過去。
卻在被絆倒的一瞬,大聖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雙手抖抖索索去摸方纔絆倒我的東西,觸感柔軟溫和,似有若無的一絲仙氣緩緩爬上手指,在指間糾結繚繞。神識流不出眼淚,卻仍能感到眼角痠疼。我的眼中腦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時我撫摸的這個,正是,正是墨淵的魂。
可墨淵的魂魄卻滄桑成了這般模樣。我的師父墨淵,四海八荒裡唯一的戰神墨淵,他那強大的戰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縷仙氣來護養。
怪不得疊雍同墨淵沒一絲一毫相像。
不過,還好,總算是回來了,折顏沒有騙我,比我阿爹還要親近的墨淵,總算是回來了。
在疊雍的元神裡待得太久,方纔神識又經了一番波動,再耽擱下去怕就有些危險。這片銀白的虛空雖不能視物,我懷着一顆且憂且喜的心,仍跪下來朝着墨淵的魂拜了兩拜,再循着外界一些混沌之氣的牽引,謹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術,疊雍也悠悠的醒轉過來。
睜開眼見着我一愣,道:“你哭什麼?難不成我這病沒治了?沒治了你也不用傷心得哭啊。就算要傷心得哭一場,那也該是我來哭啊。你別哭了,我這麼拖着其實也沒什麼,左右都拖習慣了。”
我摸了摸面上的白綾,確然有幾分溼意,想是方纔神識涌動得太厲害,便連累原身灑了幾顆淚珠兒。遂使個小術法將溼潤的幾分白綾敞幹,訕訕笑道:“我是喜極而泣。”
他皺眉道:“你這個人,我原以爲你心腸軟,見着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傷心。不想你見我受苦,卻很開心麼?”
我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謙虛道:“哪裡哪裡,也沒有多開心。”
折顏說得沒錯,若僅靠着疊雍這幅不大健壯的身子骨,墨淵的魂少不得需調養個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來。不過,若能借得天族的結魄燈一用,將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繕完整,再將我身上這十四萬餘年的修爲度他一半,那他醒來這樁事便也指日可待。
關於天族的那盞結魄燈,我雖活了這麼大年紀,卻也從沒見過,只在典籍中瞄過一些記載。這些記載皆稱結魄燈乃是大洪荒時代父神所造,能結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只將結魄燈在他牀頭燃上三日,便能將打散的魂魄結得完好如初。輪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這個凡人已灰飛湮滅了,只要將帶着這凡人氣息的東西放在燈上燒一回,令這盞燈認準這凡人的氣息,它便能慢慢吸收這凡人當初留在方圓千里內的氣澤。待將這凡人在天地間留下的氣澤都吸得淨了,便能仿着當初那個灰飛湮滅了的魂魄,再造出來個相似的魂魄。
唔,是個一等一的聖物。
施個術令疊雍睡着,跨出扶英殿的門,方纔被我趕出來的一衆幹閒雜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着,這一衆幹閒雜人中卻唯獨不見西海水君。打頭的宮娥很有眼色,我尚未開口問,她已傾身過來拜道:“方纔有貴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貴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只管吩咐婢子們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來了位貴客。今日西海水君十分榮幸,本上神同折顏上神兩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駕臨他的地界,已很令他這座水晶宮蓬蓽生輝了,遭了這樣的大運,他竟還能再遭一次運,又迎得一位貴客。唔,這樣的頭等大運,估摸他萬兒八千年的,也就只能走這麼一回了。
我本沒什麼事吩咐,不過立時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結魄燈。然見今我扮的這個身份卻是個不大像樣的身份,並不能瀟灑來回,是以臨走之前,還須得親自同西海水君先說一說。既然眼前這一順溜水靈靈的宮娥都謙然且殷勤,我便隨手點了兩個,勞她們帶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疊雍。
西海水君迎的這位貴客來頭不小。
那緊閉的大殿門口長長列了兩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謙恭地垂手立着。挨個兒瞧他們的面相,方纔西海水君迎折顏時,全有過一面之緣的。
可見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階品沒折顏高,供的那份職卻必定比折顏重了不少。我急着見西海水君這個事隔着兩串西海小神仙一層一層通報上去,片刻之後,有兩個穿得稍嫌花哨的宮娥出來,將我領進殿中。
本上神料得不錯,這位貴客的階品確然沒折顏高,供着的那份職也確然比折顏重了不少。
這位貴客,正是尚且同我慪着氣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華君。
我進來時,他正以手支頤,靠在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神色懨懨地,微皺着眉頭,一張臉蒼白如紙。衣裳仍舊是上午穿的那身常服,頭髮也未束,仍舊同他在青丘一般,只拿一根黑色的帛帶在髮尾處綁了。
我左右掃了眼,大殿中並不見西海水君,再省起一攬芳華跟前他抱着糰子同我說的那番話,氣血猛地上翻,鼻子裡哼了一聲,便轉身拂袖欲走。
我同他相距不過六七八步,拂袖時隱約身後風動,反應過來時卻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欲走乃是真的要走,並不是耍耍花槍,他來拽我這個動作,若只輕輕地一拽,定然拽不動的。
他想必也很懂得這個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日考慮事情不大周全,並沒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膽量,不將我這苦修十四萬年的上神氣度放在眼中,來攔一攔我。是以,一個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個趔趄,直直地撞進他懷中。
我仙氣凜然地將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着大殿中間那根碩大的水晶圓柱子。他卻緊緊抿住嘴脣,死不放手,眼睛裡一派洶涌的黑色。
他手勁忒大,我掙了半日愣沒掙開,正欲使出個術法來,他卻一個反轉,鎖住我雙手,身體貼過來,將我緊壓在柱壁上。
這姿態委實是個慘不忍睹的姿態,我當初在凡界時看過一本彩繪的春宮,中間有一頁就這麼畫的。
神思遊走間忽覺脖頸處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齒,那牙齒也忒鋒利了些!!!
我被他這麼天時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壓,全不能反抗。他氣息沉重,脣舌在我脖頸間緩緩遊走,我心中一派清明,身體卻止不住顫抖。莫名的情緒撲面而來,一雙手越發地想掙脫,可掙脫卻並不是爲了推開,隱約,這一雙手像要脫離我的掌控,緊緊地摟住他。
腦海中隔了千山萬水響起一個聲音,飄飄渺渺的,他說:“若我什麼都沒了,你還願意跟着我麼?”立刻有女子輕笑回道:“除了牆角里那把劍,你原本就什麼都沒有,便是那把劍,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沒什麼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沒嫌棄你。”
這沒頭沒腦的一字一句將我原本清明的靈臺攪得似一鍋漿糊,從頭髮尖到腳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裡溢出彷彿等了千百年的渴望,這渴望牢牢鎖住我,令我動彈不得。他一隻手打開我的前襟,滾燙的脣從鎖骨一路移下來,直到心口處。因餵了墨淵七萬年的心頭血,我心口處一直有個寸長的刀痕,印子極深。他鎖住我雙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卻鎖得更緊,嘴脣一遍又一遍滑過我心口上的傷痕。我仰起頭來悶哼了一聲。他吻的那處卻從內裡猛傳來一陣刺痛,竟比刀子紮下去還厲害。
這痛牽回我一絲神智,全身都失了力氣般,整個人都要順着柱壁滑下去。
他終於放開手。我一雙手甫得自由,想都沒想,照着他的臉先甩了一巴掌過去。可嘆這一巴掌卻未能甩到實處,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進他懷中。他右手探進我尚未合攏的衣襟,壓在心口處,臉色仍是紙般的蒼白,一雙眼卻燃得灼灼。
他道:“白淺,你這裡,可有半點我的位置?”
他這一句話已問了我兩次,我卻實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卻不知,他說的位置與我說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兩日,私下裡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佔着的這個位置,到底是個什麼位置。想來想去,卻總是頭痛。
他貼在我胸口的滾燙的手漸漸冰涼,眼中灼灼的光輝也漸漸暗淡,只餘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開手掌,緩緩道:“你等了這麼多年,不過是等那個人回來,既然那個人已經回來了,你這裡,自然不能再給旁人挪出位置來,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擡頭看他:“你怎麼知道墨淵回來了?”雖則不大明白他說這一段話的意思,墨淵是墨淵他是他,墨淵回不回來與他在我心中佔個什麼位置全沒幹系的。可墨淵回來這樁事,按理說也只該折顏四哥和我三個人曉得,了不得再加一個迷谷一個畢方,他卻又是從哪裡聽得的?
他轉頭望向殿外,淡淡道:“迴天宮前那夜,折顏上神同我提了提。方纔去青丘尋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幾句。我不僅知道那個人回來了,還知道爲了讓他早日醒來,你一定會去天宮借結魄燈。”頓了頓,續道:“借到結魄燈呢,你還準備要做什麼?”
看來該說的不該說的折顏全與他說了。我撐着額頭嘆了一聲,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萬年修爲,讓他快些醒來。”
他驀地回頭,那一雙漆黑的眼被蒼白的臉色襯得越發漆黑,望着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瘋了。”
因每個仙的氣澤都不同,神仙們互渡修爲時,若渡得太多,便極易擾亂各自的氣澤,凌亂修爲,最後墮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淨化仙澤的靈草,此番我要渡墨淵七萬年的修爲,爲免弄巧成拙,便須得一味神芝草來保駕護航。將我這七萬年的修爲同神芝草一起煉成顆丹藥,服給疊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淵便能醒來。
因神芝草有這樣的功用,當年父神擔憂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將四海八荒的神芝草盡數毀了,只留東海瀛洲種了些。便是這些草,也着了渾沌、檮杌、窮其、饕餮四大凶獸看着。父神身歸混沌後,四大凶獸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兇猛。尤記得當年炎華洞中阿孃要渡我修爲時,阿爹去瀛洲爲我取神芝草回來後那一身累累的傷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難得幾個神仙可與他匹敵的修爲,也被守神芝草的兇獸們纏得受了不輕不重的傷,我這一番去,他評得不錯,倒像是瘋子行徑,估摸許得撈個重傷來養一養。
他與我本就只隔着三兩步,自他放開我後,我靠着那碩大的柱子也沒換地方。他不過一擡手便將我困在柱子間,一雙眼全無什麼亮色,咬牙道:“爲了那個人,你連命也不要了麼?”明明我纔是被困住的那個,他臉上的神情,卻像是我們兩個調了個角兒。
他這話說得稀奇,若我實在打不過那四頭兇獸,掉頭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換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着師父七八千年罷了。
但瞧着他那蒼白而又肅穆的一張臉,我卻突然想起件十分緊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來看,這麼又是重傷又是少七萬年修爲的,少不得須耗個兩三萬年才緩得過來。這兩三萬年裡,便自然沒那個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業繼位天后,從未聽說過哪一任天帝繼位時未立天后的,若再讓這婚約將我同他綁做一團,也終是不妥。
我咳了聲,仰頭望着他道:“我們這一紙婚約,還是廢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說什麼?”
我撥開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几上灌了口茶,聽到自己的聲音乾乾的:“這同你卻沒什麼干係,原本也不過是當年桑籍做錯了事,令我們青丘失了臉面,天君爲了讓兩家有個臺階下,才許了這麼個不像樣的約。此番便由我青丘來退婚罷,咱們各各退一場,這前塵往事的,便也再沒了誰欠誰。”
他半晌沒有動靜,背對着我許久,才道:“今夜,你來我房中一趟吧,結魄燈不在天上,在我這裡。”話畢,仍未轉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卻差點撞上緊靠着殿門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乾巴巴道了聲:“當心。”
他穩了穩身形,手撫着額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罷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盤裡怕早已亂成一團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長的背影,看着甚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