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苦
陳靖深死後的三天裡,我像是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以罪惡和怨恨的目光看待我,把我當作不能容忍的魔鬼,而我在瘋狂折磨自己的同時,也被人看管束縛,找不到絲毫自由。劉隻擔心我會想不開,他每天都派幾名刑警在門內外駐守,時刻警惕我一舉一動,我就在那間四面都是牆壁的病房中苦苦煎熬着。
我在等,等陳靖深忽然出現,哪怕渾身是血,哪怕殘疾失憶,都沒關係。只要他回來,只要他抱住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我可以代他去承受所有痛。
如果我知道那天早晨是我們最後一面,如果我知道,我死也不會讓他走。
我目光呆滯看着窗外,從白到黑,周而復始,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也不願與誰對話,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大夫對我束手無策,只能依靠營養液來維持我清醒和需求,短短几天我便消瘦了一圈。
公寓內的保姆變換花樣爲我做我愛吃的東西,可並無效果,她最後實在沒了法子,她蹲在我旁邊問,“夫人,我請蘇小姐和崔小姐來看看您好不好,您答應我吃一點。”
我面無表情注視窗檐下的一片春葉,那上面沾着像珍珠一樣的露水,正在頑強攀着葉子紋路,不肯向吹拂而過的風妥協絲毫。
我低低笑了出來,曾經的沈箏不就這樣倔強嗎,可我並未得到一個好結果,我背叛了婚姻剋死了丈夫,如今落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甚至沒有臉面去太平間看一眼屍體,我不是怕他面目全非從此夜不能寐,我是怕他死不瞑目不肯上奈何橋投胎,他生前恨透了我,死後怎麼可能還願意見我,我的眼淚與哭訴在他面前不過是假意惺惺。我永遠不能壓下心裡那道坎兒,從此將自責悔恨一輩子。
傍晚我靠在牀頭,幾個看守我的刑警站在門口位置,正望着我不知所措,他們一直在接打電話,似乎是陳靖深明天一早會進行火化,由市局出資爲他舉辦一個非常隆重風光的葬禮,已經放出消息,目前全海城都有了耳聞,許多深受他恩惠的民衆在街頭痛哭失聲,花圈擺滿街角和路口,像是陷入了一場空前絕後的舉市悲哀。
市中心美食廣場大樓外的led顯示屏不知被誰包下循環播放陳靖深生前事蹟照片進行緬懷,我根本不敢想他那時是怎樣的英姿颯爽溫潤如玉,而在槍擊和搏鬥的霎那,又如何死不甘心壯志未酬。
上面的審批部門說明天全城幾乎一半人出動到靈堂對陳靖深進行最後送別,場面預算會至少三次失控,正在申請調遣五百餘名特警在現場圍攔秩序,但這樣浩大場面非常難以掌控,所以兩方陷入一個葬禮事宜安排的僵持局面。
保姆真的找來蘇玫和崔婕,她們兩個人出現在門口時,被刑警阻攔住,崔婕暴脾氣擡手就是一甩,修長指甲刮在那名年輕男警臉上,頓時劃出好長三條血痕,門口吵吵鬧鬧,我聽見崔婕嚎了我名字一聲,劉隻原本沒有理會,正專心致志看大夫留下的中藥說明書,他同樣聽到有人叫我名字後立刻反應過來,放下手中的袋子朝外衝去,他攔住兩方混亂的人馬,他和崔婕與蘇玫交涉幾句後,便帶着她們走進病房。
我看着潔白慘無生氣的窗紗愣神,根本沒有留意到誰進來出來,崔婕和蘇玫原本的戾氣與張揚在看到我的瞬間便鴉雀無聲無影無蹤,她們兩個人完全愣在門口,眼神內充滿了驚訝和不可置信。
蘇玫喃喃喊我名字,她聲音帶着顫抖和哭腔,劉隻回頭看了我一眼,在他發現我依舊雙目空洞呆滯時,他非常無奈嘆了口氣說,“夫人每天都失魂落魄,幾乎是水米不進,如果不是用營養液進行維持,她的生命體徵我們都不敢保證。陳部突然犧牲給了夫人巨大打擊,這件事不要說夫人是個女子,就連我們這些給外界留下鐵骨錚錚硬漢形象的男人聽說了,都根本回不過神來,前一天還好好的給我們開會訓練,一夜之間便成爲了一具高度創傷的屍體,陳部的身手有多好大家有目共睹,按說他不至於發生這麼大事故,除非是別有隱情,但這份隱情…”
劉隻大約發現自己失言,他對陳靖深非常忠誠,在他照顧我這幾天中我就看出來了,我不曾深入去問,他也始終絕口不提,我同樣清楚陳靖深的死絕不是一個偶然,他不管去什麼地方出公差,一定是高度保密,只有海城人脈廣通地位卓絕的人才能打探出來他行蹤,那麼會是誰,我不願去相信心中答案,但我又無法欺騙自己。
陳靖深樹敵再多,也不會有人敢堂而皇之對他在郊外實行槍擊追殺,只有膽大包天有足夠把握全身而退的人,除了他還有誰,還會有誰!
劉隻簡單和她們說了一下我的情況,便招手將門口四名刑警一起帶出去,從外面將病房門關住,只留下她們兩個人。
我們這樣隔着遙遠空氣對峙了片刻,崔婕忽然從門口衝過來,她一把抓住我肩膀,用力搖晃着我身體,“沈箏,你他媽給我醒醒!死了男人你就要跟着一起去嗎?蘇玫死了多少男人,我他媽又死了多少,不一樣活得風風光光,誰敢看輕我們?都恨不得巴結我們沾光過好日子,你年輕漂亮有大把資本,我給你找男人,你給我振作起來!”
崔婕情緒格外激動,她不停嘶吼着,抓着我使勁搖晃,彷彿這樣就可以讓我清醒過來,蘇玫非常安靜站在她身後,她眼神看着我,裡面充滿溫柔與憐憫,我這才發現她肚子已經隆起很高,雖然因爲豐腴和懷孕造成皮膚黯淡,容貌不復從前光彩照人,但她身上散發出的慈祥與母性非常令人羨慕。崔婕珠光寶氣,她一步步熬到今天成爲我們這個圈子裡最風光的女人,我知道她經歷了多少打擊與拋棄,終於苦盡甘來,而我,我曾距離幸福最近,可親手揮霍了永恆。他不曾愛我如生命,卻待我至誠。
我呆呆看着她們,張開嘴喉嚨發出嘶啞而絕望的嗚咽,我說,“我什麼都沒有了,這一生都再無法遇到第二個陳靖深,再也不能了。”
我這句話說完,崔婕忽然捂着嘴吧哭出來,她脣在掌心內闔動着,她哭着喊,“沈箏,爲什麼老天對你這麼不公平,爲什麼別的女人命那麼好,你卻這麼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