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着你
我站在二樓臥房的露臺,用毛巾擦拭着自己剛洗過的頭髮,走廊上傳來孟奇光說話的聲音,但只有他自己,並不能聽到另一方是誰。我回頭盯着那扇窗子看了一會兒,然後將露臺門推開,站在走廊上。
孟奇光那種一部手機,在祝臣舟書房門口來回走動,他另外一隻手扶着摞文件,正非常艱難的翻閱查找,我可以聽到祝臣舟在電話那一端指揮他做什麼,我將浴袍遮蓋好自己身體,主動走過去接過孟奇光手上的資料,我對他小聲說,“要什麼我來幫你翻,我不會看。”
孟奇光眼神飛快從頭到腳掠過我,他很紳士沒有停留過久,而是在看清我穿着後非常迅速移開視線,他朝我點了一下頭,從我手中抽出一張藍色封皮的複印材料,他在上面瀏覽找到一個數字後對那邊報出,祝臣舟聽到默了片刻後問道,“剛纔什麼聲音。”
孟奇光說,“是沈小姐,她剛從臥房內出來幫我整理這些東西。”
我屏息靜氣等待祝臣舟的下文,可他卻徹底陷入沉默。
孟奇光將所有文件都找全後,非常誠懇對我道謝,還不忘叮囑我過堂風溼冷,當心感冒,和他半個小時前對我的冷言冷語有些不同。
我目送他走到樓梯口,他忽然停住對我解釋說,“先生還在外面車內,他走的匆忙忘記了拿明天開會需要的文件,派我上來取。他今晚住在閔小姐的蘭苑,明早也不回來。至於陳局那邊,沈小姐儘管放心,先生已經在着手後續,就這三兩天一定可以平安回來和您團聚。不過也煩請沈小姐規勸陳局,沒必要對這次懷恨在心,祝總已經高擡貴手,否則呂慈小姐的枉死,陳局同樣也要以命償命。”
孟奇光說完這番話後,朝我點頭示意道別,我目送他走下樓梯,幾秒鐘後一樓傳來關門的聲音,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我背部貼靠牆壁,將自己置身在風口處。別墅內非常多高檔的木製傢俱,木質對於溫度和空氣的要求極高,爲了防止遭到冬季寒潮腐蝕,兩層的閣樓窗總是不分晝夜打開通風,所以即使開着暖氣過道上也非常寒冷,我不知不覺就已凍得皮膚通紅,一名保姆從二樓傭人房間出來拿着水盆要去打水,她看到隱匿在黑暗中的我嚇了一跳,手一鬆盆跌落在地,正好扣在我腳下。
我低頭看了一眼,蹲下爲她撿起來,她接過去小心翼翼問我,“沈小姐心情不好嗎。”
我說,“有一點。”
保姆拿着那隻盆站在我面前,“您可以說出來,憋在心裡會很不舒服,我可是是很好的傾聽者。”
她笑得非常開朗天真無邪,我不由得心裡柔軟了幾分,我透過那扇沒有關住的書房門,裡面擰開一盞燈光略暗的壁燈,牆上掛着祝臣舟去年給一期風雲男人裝拍攝的雜誌封面,背景是在巨文辦公室,他站在落地窗前笑容紳士,端着一杯咖啡享受陽光。
這是很儒雅的祝臣舟,但他極少這副面孔示人,他更多時候非常冷漠,臉上找不到什麼表情。
不過他極其難得答應這些記者接受採訪,他雖然出行喜歡把排場做得非常高調,但卻不願讓人靠近,他在吸引矚目的同時又不忘保持神秘感,相比較法律週刊陳靖深的照片時不時會被掛在頭版,祝臣舟的確要在這方面途徑空白了許多。
不過正因爲難能可貴,再加上他皮囊又格外受女人歡迎,所以當年這一款賣得非常火爆,加印了四次市場方面仍舊供不應求,有南省的主流媒體看到祝臣舟背後隱藏的巨大經濟價值,不惜拍出高價,凡是能夠說服他出鏡,贈予千萬片酬。但祝臣舟仍舊不爲所動,任憑各大報社記者將巨文前臺預約電話打爆,也不再進行任何曝光。他不缺錢,也不缺名,只是隨心所欲,憑心情來決定他要給予外界什麼形象,我到現在都非常好奇,到底是誰在去年請動了他應允這刊雜誌。
傭人見我非常專注凝視這張照片,她笑着說,“先生不喜歡拍照,他私人照片寥寥無幾,他在事業上非常高調,可對於自己私下生活,他保護得很隱秘,他是一個能夠劃分公私很有智慧的男人。這也是我們覺得能夠在先生身邊做事很驕傲自豪的地方。”
我用手抖了抖還有些微潮的溼發,“你見過呂慈嗎。”
傭人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慌張,她非常敏感警惕得回頭看了看,確定沒有人經過才說,“沈小姐不要主動提及呂慈,尤其在先生面前。我們傭人和保姆,平時對這兩個字絕對是禁忌,甚至於其他詞語內有這兩個字任何一個,我們都會盡量避免,找類似的詞語代替。”
我有些驚訝說,“他這樣在意嗎。”
“倒也不是。”傭人將水盆立在牆根,她走到窗子前面將玻璃合住,擋住了不停灌入的寒風。
“先生不是過分癡情的人,他不會把感情看重於事業,我們都認爲他天生就有資本徵服這個經濟社會,這樣的男人不會沉湎在感情裡無法自拔,只是呂小姐當初死得很悲慘,而那時先生也遠不如現在這樣高高在上,他是被陳局壓制的,他放棄了莽撞的以卵擊石,纔有今天的巨文,所以很大程度上,一個能夠抑制衝動的男人,他應該是理智的,他之所以念念不忘,來自於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兒。如果十年前他就擁有一切,他完全可以養活呂小姐,不需要她那麼辛苦出去應酬客戶,也不會發生這樣意外。先生更多不能釋懷的,是自己當初懦弱。”
我打量着這名傭人,她應該二十五六歲,臉上皺紋很細小,不像超過三十歲的女性,她個子一般,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玲瓏白皙溫婉,我才發現她長相竟然也不錯,尤其舉止不俗,祝臣舟對於別墅內的傭人要求很高。
我對她說,“你學歷不低吧。”
她笑着點點頭,“大學本科。”
我說,“那你爲什麼要做保姆。”
她很不解反問我,“那我應該做什麼?”
我剛想脫口而出公司白領,但我最終把這四個字融化在舌尖上。
我朝她笑了一聲,她也回報給我心照不宣的一笑。
這個社會從來不是你志向遠大便恰好機遇給你充足的用武之地,再好的千里馬也需要伯樂挖掘賞識,動物的世界中競爭尚且如此激烈,何況這茫茫人海,有才有貌的不計其數,可真正付出與收穫成爲正比的又有幾個。
她還算幸運的,爲祝臣舟做事待遇很高,在海城也可以揚眉吐氣,很多情況下你的職位並不重要,關鍵在於這個崗位帶給你的利益和發展,侍奉一個優質上司,要比在一盤散沙內做將領更加充滿前途。
我對她說,“你去忙吧,很晚了。”
她笑着說,“忽然有點困,今天不是我值班,我去睡了,沈小姐也早點休息。”
她和我道了晚安,便拿着那隻盆又回到房間。
我緩慢走向過道盡頭,這邊有一個傾斜的坡度,一側花盆內種着君子蘭,窗臺上還有一棵仙人掌。
祝臣舟侍弄花草豢養寵物,都不是尋常人會選擇的物種,他品味非常奇特,而且很擅長駕馭別人,他喜歡把自己的情緒和認知強加給對方承受,但又不願向對方妥協分毫。
我再次將窗子推開,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底下噴泉自從入冬就不再開啓,一池寒潭了無生氣,睡眠漂浮着許多枯葉,從高到低俯視格外悽蕪蒼涼。
我呆呆望着池內寒水,不知道在想什麼,靜靜的沉寂很久,直到我聽見樓下庭院方向終於傳來一陣汽車發動的聲音,他們似乎停留很久,不知道是在等什麼,一束明亮光線自車庫方向逼射出來,正好映在噴泉內一樽神女雕塑上,在這漆黑深夜中,看上去詭異又滄桑。
我忽然醒悟祝臣舟要走了,徹徹底底的離開。失去陳靖深這唯一的牽絆,我們自此就像兩個世界中的人,沒有任何藉口/交集,哪怕變爲浮萍沼澤,都不會順流飄下到同一片湖泊。
也就是說,我們一朝分別,此後都再無可能。
我心內被一塊無法移動的巨石哽住,在這一瞬間,我明白了自己的惆悵與失落。
我依然沒有逃過這世間女子驚世駭俗的婚姻背叛,我沒有守住自己只爲陳靖深盛開的底線,不停的自我抗拒與警告中,我還是迷了路。
我用冰涼雙手捂住自己同樣毫無溫度的臉,我終於明白痛不欲生是怎樣一種挖心蝕骨的煎熬。
和這份灼痛相比,曾經羅瑾橋的拋棄又算得了什麼,我遊離在一份道德警示的邊緣,手中握着的沙就像我對祝臣舟理智的崩盤與垮塌,一點點散去。
我匆忙轉身時候光滑的脫鞋從我腳掌脫落,我沒有去撿,我爭分奪秒光着腳從地毯上跑開,不顧一切衝下樓去,路上驚慌失措間撞翻了一名保姆要送上樓給我喝的牛奶,滾燙的奶泡濺在我睡袍上,發出嘶拉的聲響,保姆嚇得驚叫出來,她要扶住我檢查我是否被燙傷,可我根本顧不上自己,我甩開她禁錮我的手,朝着大門外跌跌撞撞奔去。
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車庫外,孟奇光在後車廂穩固車門,祝臣舟正好彎腰緩緩步入車內,我不停喘息着,一手扶住門框站在庭院外朝他大喊,他身體一頓,站直身體朝我看過來。
我們之間是一條冗長的石子路,雖然堆砌了許多鵝卵石,可道路修得非常平坦,上面鋪了一層錯落輕薄的白霜,大約凍住了,風並沒有把它們吹散。我視線內是越來越洶涌的大雪,將他偉岸高大的輪廓吞噬隱沒。
祝臣舟身上的大衣敞着懷,露出裡面高領的灰色毛衣,他頭頂罩了一把黑傘,狂風暴雪掠起他衣袂飄飛的下襬,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站在那裡凝望我。
我裹着睡袍瑟瑟發抖,腳掌像是踩在一塊厚冰上,流淌的血液早已麻木,我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被凍得毫無知覺的臉部肌肉根本無法運動,我兩枚脣瓣每分開一下,那巨痛便扯着我皮膚肆虐。
祝臣舟看到這一幕後,他眉心深深蹙起,轉過身將手中傘合住遞給孟奇光,吩咐他在車上等候,自己則朝我走來。
我在風雪內眯着眼睛,在他還沒有來到我面前時,我便用盡全身力氣擡起胳膊朝他艱難伸出手,他似乎沒想到我也會有這樣狼狽而柔弱的時刻,整個人都對他充滿依賴,祝臣舟腳步略微停頓一下,然後毫不猶豫握住我冰涼指尖,攥在掌心內傳遞熱度給我。
我劇烈咳嗽了幾聲,他拍打着我後背,我搖搖晃晃的身體傾倒在他懷中,用虛不可聞的聲音對他說,“我怕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