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那個晚上,我又沒有睡着。也許最近的刺激太多,記憶的碎片不斷地填充着我的腦袋,我記起了那空白的五年中的很多事情,零零散散,真真切切。
那時我二十二歲。由於那天晚上的突發事件,我被頭兒囚禁在了藍頂的房子裡。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這個藍頂的帳篷內部構造十分的特別。面積很大不說,光暗室就有好幾個。而我,正是被關在這幾個暗室中的一個。
可是,雖然是被囚禁,我的生活過得也不錯。除了光線少一點,身上的傷阿伊莎不能幫忙治療,只能我自己來之外,其它的,和平時的日子沒什麼兩樣。
其實,我一直都不明白爲什麼頭兒不乾脆殺了我,以絕後患。許久以後,我也問過他原因。可他也只是回答,這是他所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一天晚上,我正在暗房裡準備入睡,忽然聽見了頭兒的臥室裡有人的□□,聲音很虛弱。我輕輕地靠近暗房的門,想聽一個真切,卻發現平時緊關的暗房的門居然沒有鎖。我心裡激動,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溜走的機會,於是打開門,小心翼翼地穿過頭兒的房間,卻發現頭兒坐在地上,背部靠在進出的門旁邊,手扶着胸部。
我開始以爲他是喝醉了倒在那裡,想走過去推一推他。可是當靠近才發現他好像是受了重傷,手捂住的胸口已經全是血。
我愣在了那裡,頭兒擡着眼皮看我。真佩服他在這個時候眼神依然是那樣的冷酷。
他沒有說話,卻彷彿想站起來,可是卻虛弱得撐不起自己的身子。
我忙過去扶着他的身子,完全忘了自己到他房間的初衷。這樣做我沒有一絲猶豫,彷彿是人的本能。
我想把他扶到牀上,卻不小心碰到他的傷口,引得他一聲低低地□□。
我側頭看他,他也看着我,然後搖搖頭,說:“沒事,把我放到牀上就行。”
我回過神來,艱難地扶着這個體重可能是我兩倍的人,把他放在了牀上,然後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我去喊人幫你治療。”
剛準備走開,手卻被抓住,他說:“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愣了大概幾秒鐘,愣的原因是不明白他爲什麼不要我叫別人。
我問:“那你怎麼辦?”
他說:“你會不會止血?”
我點點頭,然後說:“我可以救你,但是救了你之後,你要放我走。”
他聽了,側過頭,看着牀邊的我,看了好久,忽然笑笑:“艾瑪麗,你要知道,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你現在馬上離開這裡,離開非洲,我應該再也找不到你。”
他停了一下,又說:“要麼,你現在救我,你知道了我這麼多秘密,你很難再離開這裡。”
我聽了,心裡閃過一絲猶豫。
即使是很多年以後,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做的是最正確的決定還是最錯誤的決定。
也許,人的一生,總有些決定讓人生的道路發生了根本的轉變。也許,如果當時我離開,回到我的志願者村莊,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當時,我看到頭兒胸前不斷擴大的血跡,唯一能做得決定,就是留下來救他。
他快要有一些昏迷,我必須儘快地幫他止血並縫合傷口。
我東翻西找地好不容易找到了醫藥箱,拿出棉花和酒精,耐心地幫他擦試着傷口。那是一處刀傷,雖然在前胸,但還好沒有傷到心臟和主要血管,但是卻由於拖得太久有一些發炎,清理乾淨之後必須進行縫合。也許是酒精在傷口上過於疼痛,每次的碰觸都惹得他身上的肌肉的一陣輕跳。
我知道處理傷口的時候和縫合傷口的時候會非常的疼痛,但是找了許久卻找不到麻醉的藥物或止疼劑。我於是低下頭來,在他耳邊問:“我現在要幫你處理傷口,你這裡有止疼的藥品嗎。”
他張開嘴,卻只說了一句:“不需要那些,你直接處理吧。”
我又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他說了什麼。
我本能的拒絕,那可是前胸心口上的一道傷痕,即使沒有傷得很深,也會疼死人的。可他閉着的眼睛卻睜開了,眼裡有着堅決。他也許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了雙眼,我只好說:“剛纔幫你擦拭傷口都已經那麼疼了,縫合傷口你會疼昏過去的。”
他眨了眨眼,眼神堅定:“原來做過這個事情,沒事的。”
我依然沒有動。頭兒又說:“艾瑪麗,我受得了的,做手術吧。”
我嘆了口氣,最終妥協,對他說:“你等等,我一會就幫你縫合傷口。”
我找來幾塊布,塞在他的嘴裡,怕他疼得會咬破自己的舌頭或嘴脣。想了想,又說:“你要爭取不能掙扎。”我看到他的眼睛眨了幾下,算是答應。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處理傷口。在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可以感覺他的疼痛徹骨,自己的心也被他每一次肌肉的劇烈收縮所刺痛。
在完成最後的縫合之後,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不是沒有縫合過病人的傷口,哪怕最精細的腦皮層我也曾經拿屍體實驗過,可是,這是我第一次處理一個沒有麻醉並且會條件反射的腦袋比較清醒的活人的傷口。
完成之後,我身上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覺得一陣虛脫。我看看頭兒,他閉着眼,我以爲他已經昏過去,可不一會,他卻睜開了眼,喉嚨有些沙啞:“把房門鎖上,我沒有起來之前,不要讓人進來。”
我沒想到他居然還能這麼鎮靜地跟我說話。我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剛要起身,卻被他制止,他說:“艾瑪麗,你絕對離不開這裡的。”聲音虛弱,但卻透着濃濃地警告意味。
我看着他,說:“我知道,我只是想給你拿點吃的,你剛做完手術,要補充一點東西。”
他這才放心我走開。
記得原來我在孤兒院的時候,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照顧過生病的或做過手術的小孩。那些小孩非常地可愛,再恢復期的時候會完完全全地照你的話去做,對你不會有半點懷疑。
但是現在我要照顧的可是一個身高一米九的成年人,而且這個人還對別人疑東疑西。這和小孩可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他開始的時候總是很不放心地看着我走來走去,後來發現我真的只是爲了幫他治療,終於開始慢慢相信我。
於是,我在這個藍頂的帳篷裡,陪了他三天三夜。這幾天晚上,他都在做噩夢,嘴裡總是喃喃自語,有的時候還會全身冷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睡得這麼的不安穩。
第四天深夜,頭兒終於清醒了,他掙扎着撐起身體,他這一動,把靠在他牀邊睡覺的我也驚醒了。我一擡頭,藉着月光對上他的眼睛。
他看我看了好久。
我被他看的有些窘迫,想找些話題,於是說:“你挺厲害的,那樣都能撐過來。”
我不知道他是聽到我的話還是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坐在牀邊,一動不動,很是沉默。
忽然,他抓着我的手,力氣很大,我覺得自己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疼得叫出了聲。這時,他才放開我。
他的語氣又是那樣冰冰冷冷。他問我:“你爲什麼要救我?”
我揉揉自己的手,氣得反問他:“你希望我看你死在那裡?”
他說:“你明明知道救了我之後,你很難再離開這裡。”
我冷笑一下:“救一個人哪有什麼理由?人的本性而已。只有殺人才有千千萬萬的理由。”
見頭兒沒有說話,我又說:“你怎麼就這麼相信我?不怕我看你受重傷趁機殺了你?”
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被他一把抱住,抱得死緊。我都懷疑他胸前的傷口會裂開。我有些掙扎,又不敢掙扎得太用力,可他卻紋絲不動。
“艾瑪麗”,他說:“那麼多人,你和我認識的時間最短,可我居然就是這麼相信你。”
他放開我,雙手抓着我的手臂,說:“我居然相信你跟他們不同,你也的確跟很多人都不同。”
我聽了有些愣,不知道他說的他們是誰,所謂的不同是什麼意思。
他看着我,月光透過天窗灑下來,照着他的半張臉。那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柔和的表情。
他輕輕地說:“艾瑪麗,你要知道,你不可能再離開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