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六年四月十九,岑樂瑾生辰次日就不停在爺爺和諸位長老面前嚷嚷着要獨身一人出谷遊歷,並且堅決不帶一個侍從。
“你身子不好,不宜出遠門。”爺爺馬上就勸她打消這個念頭。
“可您會派人保護我的呀。”岑樂瑾信心滿滿地說道。
以她對長輩的瞭解,爺爺肯定會派人暗中保護。再者說了谷規明確說過:女子過了及笄之年,或者男子已滿舞勺,便可獨自出谷遊歷一番。若非谷內發生重大變故,斷然不可強行阻攔,否則必遭天譴。
不論爺爺和諸位長老怎麼苦口婆心怎麼好言相勸,岑樂瑾依舊是堅持一個人出谷見世面看百態。
“罷了罷了……索性你就一個人去吧。”爺爺瞭解孫女的脾氣,一兩句沒勸下來乾脆就鬆口了,再多說也是徒勞。
“謝謝爺爺。”岑樂瑾笑盈盈地跑回房裡收拾行囊了。
“小姐,你真的不帶上我麼?起碼我會點功夫,有時候還可以幫你打退壞人的阿,再不濟沒錢了還可以耍劍買個藝什麼的。”
丫鬟彩兒一直圍在岑樂瑾身旁嘮叨個不停,小姐連衣裳都不要自己伸手幫忙,她突然自己覺得好生沒用。
“小姐,帶上我吧。”
彩兒懇求的聲音從她進屋起就沒停過,岑樂瑾好不容易逮着個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出谷見見世面,哪裡肯身旁再多一人管束。
“彩兒,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讓你永遠也見不到我!”
岑樂瑾知道治她的最好辦法就是以自己爲要挾。彩兒哪裡都好,就是太粘糊了,有的時候岑樂瑾覺得自己就像是她的閨女終日活在她的視線範圍裡,一點點小地方磕着了彩兒都能誇張到天上去。
“小姐……”彩兒被自家小姐的話嚇唬得不輕,無奈地撇撇嘴,眼巴巴地看着她打包完東西出了房門,然後對着遠去的身影一聲長嘆“唉……”
哪裡料到岑樂瑾還沒踏出大院,一位長老就出現在了門口。
“沈姨娘,您這又是做什麼?”
岑樂瑾面前站着的這位,便是綿山谷六大長老之一的沈清荷。
“小瑾,我送你一樣東西,可保你在谷外無虞。”
岑樂瑾滿臉疑惑:我與沈姨娘打的照面屈指可數,她怎會好端端送好東西,沒道理。除非是爺爺吩咐的,那幹嘛他不自己來。
只見沈清荷拿出一個繡有鳶尾花的錦囊,煞有介事地交付於她。
“這是什麼?”她問道。
沈清荷笑了笑,沒回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岑樂瑾,扭頭回去了。
岑樂瑾想:既是給我的,那麼早打開晚打開有什麼分別。她確認拆開那錦囊,裡頭卻是什麼也沒有。
其實,錦囊中的蠱蟲已順着她的指尖進入皮膚了。這蠱蟲通體透明,越是在光線極好的白日裡越是看不見,唯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方可看得清。
岑樂瑾哪裡知道會是這玩意兒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看似是沈清荷故意挑了個四下無人的地方,實則都是做給某些人看的。綿山谷民風淳樸,族民安居樂業好不愜意,可幾乎每家每戶都對這個叫做岑樂瑾的丫頭懷恨在心。每逢哪家辦喜事,只要她出現必得變成白事;每逢誰和她寒暄幾句,那此人回去後必定是家宅不寧。
“唉,真的難搞。這羣人,我大概做什麼也是徒勞。”岑樂瑾本想借着生辰的喜慶一洗和大家的恩怨,不想她十五歲的宴席只有爺爺和丫鬟彩兒陪她慶賀。她如此執意要出谷,也是受夠了谷民對她的白眼和歧視——等我遊歷回來,定讓你們刮目相看。
可黴運似乎打她出生起就沒離開過。
剛出綿山谷不到三里路,岑樂瑾就被人砸暈了。
岑樂瑾在倒下前的最後記憶停留在一個女人很嫺熟在自己身上到處亂摸,不僅擄走了全部衣物,更是一分都不剩就留了個空錢袋。
因身體自幼孱弱,她無法像大多谷民一樣習得一些自保的功夫。
岑樂瑾原以爲可以用無上的智慧來彌補自己體弱之事,可在敵人背面偷襲的時候,靈活的大腦遠遠比不上一雙有力的拳頭。
岑樂瑾不覺得自己一身粗衣草鞋還能惹得盜匪來要買路錢。那麼就一定是個熟人來買兇劫財了,她走的那條路恰好僅有幾個族民知曉。莫不是沈清荷設下的局,這是岑樂瑾在昏死前最後能想到的了。
綿山谷外,有條汾水河,下游有個小鎮,叫汾水鎮。
汾水鎮隸屬濮陽城,帝都派了位閒散王爺來此,說的好聽是代表太宗視察民情,說的難聽就是被天子厭惡貶謫。
聽聞這位王爺住在城郊,鮮少露面,心情好的時候會去附近後山練練劍術,吸取山嵐之精氣,汲取日月之精華。
“怎麼了?”男子看到隨從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來。
男子往前一看原來是個鄉野村民直愣愣地在地上躺着。
只見她衣衫襤褸,頭髮凌亂,仍是難掩俏麗容貌。
印象中,這應是他見着的第三個女性——這樣邋遢的姑娘,倒是頭一次看見。
“罷了罷了,沒意思。”
男子揹着星月劍順勢下山,卻在轉身之際嗅到一絲熟悉的氣味,好像是來自那個“野丫頭”的。
莫不是?
他心頭閃過一個念頭,然後抽空便是去做了。
當時的隨從阮巡並未注意到主子閃爍的眼色,只是默默跟在身後。
夜幕初降,阮巡剛準備去睡覺,不料關門時候卻看到一個黑影不偏不倚地飛入主子屋內——那是王爺的身影,不過好像不止一個人。
但既然主子沒有什麼吩咐,阮巡也懶得多事再去打擾,索性就當作什麼也沒發生去休息了,並且還撤走了主子廂房的守衛。
阮巡隱約覺得,主子應該是想和那女子單獨相處一會兒的。
岑樂瑾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大圓牀上。
屋內陳設很是冷清:一張牀,一套桌椅,一組櫥櫃,和一扇屏風而已。
岑樂瑾除了能以簡樸節儉定義這戶人家,當真想不到別的了。
“醒了?”
岑樂瑾還在回味牀榻的柔軟,一個低沉的嗓音打破了屋內原有的靜謐。
“誰?”
岑樂瑾立馬警覺了起來。
房中什麼時候多了個男人,她記得剛纔目光所及之處明明是沒有人的。
那人並未回話。
一個黑衣男子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跟前,細細打量岑樂瑾的頭髮和衣裳,不禁幽怨地說了句:真是浪費了這樣的好底子。
“你說什麼?”岑樂瑾自知美貌不及她人,怎可當衆被一陌生男子貶低。加之他全身黑色,她的火更是不打一處來。
穿着這麼個喪氣的顏色,說着這樣粗魯的話,想來不過是個揮金如土的紈絝子弟。
“還不起來,你是想在這裡過夜?”
男子輕佻的口氣中帶着點嚴肅。
岑樂瑾心想我纔不要。
和一個陌生男子過夜要是被爺爺知曉,怕是不僅僅是手腳筋脈會被挑斷,更是連最最基本的外出自由都會被剝奪。
“謝謝。”岑樂瑾很識趣地從牀上一骨碌爬起,還很禮貌地對男子致謝。
此地雖不是青樓,但岑樂瑾嗅到無處不在的危險氣息。她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只覺得這個地方離她生活的環境很遙遠,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生活狀態。
“等等……”男子聽到了門外有什麼聲音。
他猛地撲倒她,兩人雙雙“睡”在牀上。
男子這一撲倒,直接將岑樂瑾壓在了身下。
男子的呼吸和心跳就在岑樂瑾的耳畔迴盪,甚至是毛孔收縮的聲音,都是那樣地清楚。
突然間,岑樂瑾覺得有什麼東西碰到了自己。
藉着窗逢透過的微涼月光,大致看到是枚玉佩的輪廓。那玉佩離她的前胸僅有一寸不到的距離。
她在心裡狠狠罵道:臭流氓!
從來沒有男人能靠的這麼近,岑樂瑾真的想狠狠扇他一巴掌,可他的力氣大得出奇,無論岑樂瑾怎麼掙扎也只能他死死被按在身下,雙手不能動彈分毫。
“臭流氓!你放開我!”
岑樂瑾終於忍不住罵出了聲。
男子仍未出聲,似乎故意要看她發脾氣,又似乎是在專心聽門外的動靜。
岑樂瑾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確然有個身影擦過,匆匆離去的腳步聲依稀聲聲入耳。
可那是他的家事,爲什麼要拉她一塊兒。
就和……做了什麼苟且之事一樣,見不得人。
突然岑樂瑾感到透氣了不少。擡頭一看,剛纔壓在身上的男子早已起身在另一個角落裡坐下了。
“你可以走了。”男子低沉的聲音再次在她耳邊響起。
“真的?”岑樂瑾心裡舒坦了不少,還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先前他可不就是請自己離開,誰料轉眼間不就變卦。誰知道這次說的是不是真的,沒準又是誆她呢。
“嗯。”男子點點頭。
岑樂瑾瞅到他腰間的一塊玉佩——正是剛剛快要觸及隱私部位的飾品,趁他不注意,不由分說就一手拽下使勁兒往地上一扔。
“啪”地一聲,只見那枚玉佩被摔了個稀爛。
男子並未生氣,似在陶醉玉碎的聲響。
他人生第一次發覺古玩珍寶碎地的聲音如此動聽,
岑樂瑾見他沒有出聲,看準牀上一個白玉瓷枕,拿起就砸,緊接着又是一聲扔東西的巨響。
許是這次聲音太大了,男子算是回過神來了。
“沒人告訴過你,到別人家做客是要懂禮貌麼?”男子的口氣愈發嚴厲,像極了是在責怪她的無理取鬧和不知輕重。
“沒人告訴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岑樂瑾同樣霸道地質問他。
衣冠禽獸,大抵說的就是他這樣的男子了。
角落裡的男子一言不發,不知是對她的說法持默認態度,還是端着不屑一顧懶得搭理的架勢。
“你綁我來這裡,非奸即盜!你剛纔靠的那麼近,敢說一點歪心思都沒有嗎?哼,不就是家裡有點臭錢,房子大一點,裝什麼英雄救美。”岑樂瑾見他不迴應,繼續暗照自己的推論戳穿他的各種心思。
其貌不揚,口舌甚強。
他是這裡的主子,沒幾個人敢公然和自己叫板的,這姑娘算得上一位“女中豪傑”。換言之,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
“你一無美貌二無錢財,憑什麼會這樣認爲?”
男子覺得她的邏輯推理可謂狗屁不通。
“憑你——的牀大……”岑樂瑾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的臥榻是張直徑達十二尺的圓牀——確實蠻大。
“哦?你想到哪裡了?”男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又不知何時走近了臥榻,順手還點亮了一盞油燈。
“我……”
藉着微弱的燈光,岑樂瑾仔細地瞧了一眼黑衣男子,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脣,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髮中。英俊的側臉,面部輪廓完美的無可挑剔。
她心中有一頭小鹿在怦怦亂撞。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論相貌,他的確是自己所見過的男子中最佳的。
越是覺得他不錯,我就越要堅定信念,不能失身於此。
岑樂瑾不斷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男子緩緩起身離榻,岑樂瑾仍是緊緊抱住自己。
寧捨生命於異鄉,要留清白在人間。
“緊張什麼,好好休息。”他瞥見她嬌羞的模樣覺得有趣。起初沒有什麼想法的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了一副少兒不宜的景象。
生於王府,養於深山,這十八年來南歌也是孤寂的很。阮巡雖和他年紀相仿,但這個忠心耿耿的屬下一直恪守主僕的本分,從不逾矩。
今日偶然撿來的姑娘家,倒是不懼怕他的身份,還對自己大呼小叫。
許是因爲他和她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纔會格外坦蕩地交談吧。
左右不過是自己的善舉,南歌壓根兒就沒想過什麼緣分一說。
畢竟同一個俊美男子共處一室,要是說什麼都沒有發生,外人也是不信的;若是真的發生了什麼,她又不是很甘心。
縱然他的底子再不錯,哪裡有剛見面就投懷送抱的道理。
這趕鴨子上架也太趕了!
可這些,也僅僅是岑樂瑾個人的浪漫幻想。
岑樂瑾只記得晚上和又他吵了大半個時辰,而後又摔了些東西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男子在一旁看着她接二連三地拿起一樣珍寶就砸,噼裡啪啦的聲音聽起來竟十分美妙,比之芍藥居柳青青的琵琶聲還要悅耳。
大珠小珠落玉盤說的不過如此。
他聽見了一陣微弱的鼾聲,右眼望去,只見一個嬌小的人兒在那張大圓牀上懶洋洋地睡着了,連被子都沒蓋,張開的左右胳膊連成了一條水平線,雙腿也自然地叉開。
這睡相——難看死了。
男子卻是鬼使神差地又悄悄走近大圓牀,她的呼吸均勻而平靜,臉色水潤,雙頰微紅,睫毛微翹。
男子覺得這丫頭長得還湊合——可沒有拿到需要的東西,便是不值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明日再遣她出去。現在外面月黑風高的,這荒山野嶺的要是被阿貓阿狗叼去了,男子竟是有點擔心她的聲譽會有影響。
直到次日卯時末,岑樂瑾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環顧四周,房裡除了個衣冠整齊的男子,並無旁人。她反倒沒有過多拘束,見他慢慢朝這邊走來,問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怕惹人閒話?
南歌:又沒人認識你。
岑樂瑾:我說出來怕嚇死你!
南歌:我死了你還能活着出去?
岑樂瑾覺得他說的挺在理——他看上去是這個宅子的當家主人,要是真的被自己嚇死她怕是也沒好果子吃。
只是明明在綿山谷能言善辯的她,咋就碰上了讓自己吃癟的人。
“咳咳……那你好歹也顧及一下我姑娘家的名聲是不是?”岑樂瑾換了個角度繼續質問南歌。
“那不重要。”
岑樂瑾被這四個字堵的啞口無言。好有道理的樣子:是因爲什麼都沒有發生所以不重要麼?是因爲不需要解釋所以不重要麼?是因爲他府上妻妾成羣所以不重要麼?
岑樂瑾還欲張口繼續辯駁一二,卻被前來叩門的阮巡打斷了。
“王爺,秋水莊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