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塔僧人拿着信走進塔林,他自小便是寺中僧人,識文斷字。在信封左下邊的位置,寫着發信人的地址及其姓名:濠州、湯和。
守塔僧人目中閃過精光。濠州,時下正屬於紅巾軍郭子興、孫德崖等人地盤。只是這湯和卻又是何人?他心裡面全是疑問,真想拆開信封,看看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東西。正糾結之際,朱重八走了過來,但他一臉冷漠,沒去理會守塔僧人。
守塔僧人冷冷道:“你的信!”他將信遞給了朱重八,便走出塔林,心裡唸叨:“真是不知道高彬長老爲何收了你這種人做弟子!”
朱重八見信封的發信人是湯和二字時,長滿了繭的雙手不由微微顫抖。這些年來,走過淮西地界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得到風凌雲和徐達二人的任何信息。他心裡雖然相信二人還活着,可是心中自責卻從未減少,這些年來,他只有進入塔林之中,他那顆浮躁的心纔會靜下來。
七年來,湯和曾上山看過他,勸他還俗,可惜一切都沒有用。他不知道有多少時日沒見過湯和了,這封信似乎有千斤之重,沉甸甸的壓在他的心頭。他終究是打開了信封,信中大體意思是:重八,湯和已參加紅巾軍,如今已是千戶,希望朱重八去濠州一同參軍,共圖富貴!
朱重八心中一驚,渾身顫抖,他將四周瞧了一遍,見四下無人,才鬆了口氣。
“送信和收信的人是誰?還有這個守塔僧人!”朱重八目光閃爍,思緒翻轉,他將信收好,而後便走出了塔林。
是夜無星無月,天地間昏沉壓抑,寺中燈火閃爍條跳動,頗爲寂靜孤清。禪房中,朱重八來回踱步,影子在被燈火拉得老長,於門窗上來回移動。他眉宇時而舒展,時而又擠在一起,目光時而興奮、時而恐懼,時而又迸發出無限殺機與仇恨,周身氣機釋放,激得狂風驟起,燈火頓時猛烈跳動,頗顯不安。
同樣,周德興亦是難以入眠,心情複雜煩躁。反正都睡不着,便穿好衣衫,走出屋子。此時已是亥時,寺中僧人大多已休息,格外寧靜。突地,前面的漆黑的屋子中傳出了聲音,似乎正在談論着什麼。
周德興不由擡頭望去,天色雖然昏暗,但他還是看清了自己所處位置。原來不知覺間,他竟然走進了於皇寺衆僧人休息的院子。
周德興正要離開,卻忽然聽到了“朱重八”三個字,他的步子停了下來,靜靜的聽着屋子中的談論。
“你確定那發信人是湯和?”有人問到。
“怎麼不確定?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有人回答。
“我聽說那湯和可是紅巾軍,而且還是千戶!”有人說道。
“你怎麼知道?”有人問。
“因爲我剛從濠州化緣回來!”先前那人答道。
屋子中沉默片刻,便又人道:“這麼說來這個朱重八與紅巾軍有關?”
“說不好還是他親戚呢!”有人道。
“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報官吧!”另有人道,他聲音中帶些恐懼。
“對,必須得報官,這紅巾軍可不是什麼好人,是與官府作對的呢!”這聲音傳出以後,顯然其他人的都同意,有人便答道:“明日我們便一同去官府!”
周德興心中七上八下,他走出了院子,向着高彬與朱重八住的後山奔去。
朱重八依舊在房中來回踱步,他拿出了湯和發來的書信,於油燈上點燃。那書信化作灰燼之後,他還是沒有做出決定。
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響動,朱重八面色一變,心中一急,厲聲道:“誰?”
房門洞開,但見周德興站在門口,道:“重八!”
朱重八一驚,問道:“你是?”周德興面色複雜,道:“時間果然能抹滅一切!”
朱重八神色疑惑,不由再看了周德興一眼,只覺得這人無比熟悉。思緒翻轉之間,他身子猛然一震,叫道:“你是德興?”
周德興面帶微微笑容:“十多年了,你我終究都是有了變化!”
朱重八道:“但有些東西東西卻是不變的,譬如我們之間的兄弟感情!”
周德興重重點頭,朱重八道:“進來說話!”
周德興走進屋子,朱重八將門給關上,二人敘了一會舊,便都將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說了。朱重八談到風凌雲與徐達二人時,終究是不能釋懷。周德興對於風凌雲是沒有任何印象,因爲他不知道他曾在天台山上見過的那個風凌雲,就是與朱重八、徐達一起刺殺哈麻的風凌雲。至於徐達,他們自小就在一起玩,感情頗深,就算是過去這麼多年,當聽到徐達的噩耗時,他心中難免生出悲傷。
二人沉默一會,周德興開口道:“湯和是不是在濠州了做了紅巾軍的千戶?”
朱重八本就被湯和的信弄得心神不寧,聞言面色頓然一變,道:“你去濠州見過湯和?”
自小到大,朱重八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城府極深,他這一問,可謂是意味深長。
首先,紅巾軍造反,與朝廷作對,可謂是大逆不道,湯和在紅巾軍中做了官,此情此景之下,對於一般之人,是不會告訴自己身份的。而周德興在問朱重八湯和如今的身份,這表明周德興並不確定湯和是否在參加了紅巾軍。其次,朱重八這一反問,便佔據主動,無論周德興答是或不是,他都能將自己與湯和撇來來,確切來說是與紅巾軍撇開來。最後,因分別多年,世道在變,人也在變,朱重八不知道周德興是否還同以前一般。若是直接回答周德興,那等於就是將自己的把柄給周德興捏住。
周德興隨雲華真人修行多年,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周德興了,片刻之間,便將朱重八的心思猜到許多。思慮片刻,便把今日於寺廟中聽到的談話同朱重八說了。
朱重八聽後,眼中殺機一閃即逝。他對元廷可謂是恨之入骨,早就想着如何與官府作對。但鑑於多年前刺殺哈麻的慘痛教訓,心中畏懼也是油然而生。因爲這一次比起上次,可不是偷偷摸摸的去做,而是光明正大的去造反,這是要掉腦袋的事。只是他神色依然淡定,彷彿天塌下來,都與他無關一般。
周德興道:“此地不宜久留,最好明日我們便離開!”
“走?我們又該去何處呢?”朱重八神色無比迷茫。
周德興道:“既然湯和在紅巾軍做了官,去投奔他,應該是一條生路!”
朱重八心亂如麻,沉默不語。
周德興道:“不如我爲你算一卦如何,看看兇吉如何?”朱重八聞言,失笑道:“你跟着那老道士去,就學了這勞什子麼?”
周德興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師父雲華真人,乃是當世五大高手之一,他的卦向來爲江湖人稱道,雖然我只是學了皮毛,不,就是連皮毛都沒學到,但也比一般的江湖人強!”
朱重八這些年來行走江湖,自然知道當世五大高手。此時他不由想起了當日在土地廟出現的老道士,沒想到竟然是傳說中雲華真人。對於周德興的奇遇,不免生出嫉妒。想到小時候周德興都是對自己唯命是從,毫無主見,只知道與徐達等人爭功,如今對於他的算卦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眼下也沒有什麼好的法子,算算卦也好,順便看看這些年來這小子是真的學到了東西,還是同一般行走江湖的人騙吃騙喝。
想到這裡,朱重八點頭道:“好,那你就替我算一卦,看看我該何去何從!”
說實話,周德興雖然同雲華真人學了多年,但他還真沒有爲他人算過卦。朱重八見他手法生疏,弄了半天,不由搖頭失笑。這時周德興卻是時而皺眉,時而又露出興奮之情。朱重八見狀,也是生出了好奇之心,問道:“怎麼樣?”
周德興將結果遞給朱重八,朱重八拿過紙張,但見上面寫着一行字: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兇而不妨。
朱重八看着他道:“這意思不管我是逃跑還是留在寺廟都不可以,只能去造反?”
周德興聞言,臉皮不由一熱,頗顯尷尬。朱重八有些哭笑不得,無語至極。周德興道:“不管如何,湯和總不會虧待你的!”
朱重八聞言,不由瞧了周德興一眼,但他還是沒有確定是不是去濠州。第二日,朱重八繼續去塔林,這時他驚訝的發現,守塔的僧人竟然換成了其他的人,朱重八面色不變,走進塔林,同往日一般掃地。
昨晚上週德興的話語,就像是一根刺一般橫亙在朱重八的心間,他的掃帚雖然動着,可是卻未掃着一片樹葉。下午時分,朱重八走出於皇寺,于山間小道上徐徐前行。他的步伐甚是穩健,但卻是掩飾不住心中的煩亂。此時此刻,當年父母、大哥等人的死,往昔舊事,一一於腦海中浮現,他臉上青筋凸起,雙手捏緊,發出吱吱響聲,呼吸愈加急促,渾身殺氣騰騰,喊道:“反了!”
朱重八的聲音雖不甚是洪亮,但若是山上有人,自是能聽得見的。他面色忽然一變,目光掃過四周,見四下無人,一顆顫顫跳動的心才平靜下來。朱重八不由搖了搖頭,多年過去,往事依然不堪回首,自己依舊容易受情緒控制。他向着遠方望去,但見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在那高空之中,但見一隻雄鷹時而盤旋,時而停頓。
朱重八不由想到周德興那句卦言: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兇而不妨。他神色不由一動:“這算命我向來不信,但若是得如這雄鷹一般自由,那我便真的只有這一途可走了!”
朱重八想通此處關鍵,頓時豁然開朗,心中懸着的千斤巨石放下,頓覺渾身輕鬆無比。在這時,朱重八向着那於皇寺的方向望去,但見煙霧沖天,像是着火了。朱重八眉頭不由一皺,心想:“寺中僧侶均是規規矩矩,遵守寺律,這把火燒得似乎並不尋常。”
朱重八步子邁開,朝着於皇寺飛奔而去,待走近於皇寺時,整個寺廟都成了廢墟。他心神不由一緊,在這座廟中,其他僧人均是把他當做怪物,但高彬長老卻是對他不錯,還有周德興也還在這廟中。此時他顧不得其他,跑進寺中,四下火光撩天,廟中的菩薩神像已經被砸了一地,卻沒有見到一個寺中僧人。
朱重八穿過寺廟,向着後後院奔去,遠遠望見那幾間草屋安然無恙,朱重八才鬆了口氣。待他來到草屋時,屋中也是空無一人,只在自己房間中看到一張紙條,上面寫着:“速速離開!”
朱重八紙條揣在手裡,再次向着寺廟前院走來。朱重八向四周掃了一眼,見無打鬥痕跡,也沒有人死,心中甚是疑惑:“這是誰放的火?寺中僧人以及周德興等人去了哪裡?又是誰給他留的紙條?”
朱重八再仔細看了一下那字跡,還是看出了是周德興留信,想來是怕別人看出是他字跡,才故意這般改變字體的。
朱重八四下張望一會,敢舒展開來的心情,而今卻又沉下。但此時寺廟已經毀了,只得下山。山下住有些普通居民,朱重八前去尋問,才知道這附近的寺廟在這幾天裡都遭到元兵的突襲。其原因是有僧人去官府舉報,說是有人要去參加紅巾軍造反,所以官府纔派來官兵捉拿那人,是以附近寺廟均是遭到元兵破壞。於皇寺的衆僧早些知道消息,全員離寺,元兵至寺中時空無一人。元兵因此大怒,便在寺中放火,才成了朱重八看到的景象。朱重八知道高彬等人安全,一顆懸着的心也放了下來。
元兵離去之後,於皇寺的僧人定然會回到寺中。但他朱重八是回不去了,他嘆息一聲,神色頗顯凝重。對於去濠州參軍,他先前本就已經有了決斷。此時此刻,就算是他不去參加紅巾軍,天下之大,已經沒有了他的容身之地。突地,他身子一正,眉宇舒展開來,一股凌然霸氣釋放,一道嘹亮的聲音刺破雲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心中藏了多年的呼喊聲於天地間傳蕩,疾風呼嘯,將他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他那筆直身影立在天地之間,偉岸不可言。此時天邊風雲聚散,落日映着彩霞,頗是壯觀。
(我想寫一個會畏懼的朱重八,當然並不是說朱重八膽小,一個膽小的人,又怎敢去刺殺欽差?他有七情六慾,會在乎親人愛人,會痛。在面對抉擇時會思考,但卻不優柔寡斷。不是無所不能的朱重八。若是喜歡的書友,懇請給多鮮花,或者點擊收藏一下,我會盡量寫好這個故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