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雪光,天彷彿亮得早了些。【首發】
進了農曆十月,此時的北平,不少人家和過去一樣,都買來了雞喂着,喂上兩個月,進了臘月就可以殺雞過年了,那時雞也養肥了,也正因如此,這雞的叫聲比往日裡多了好幾倍。處處雞啼,大有些豐年瑞雪的景況。
不過,羅富強可是一夜沒睡好。到後半夜,他忍了幾個盹兒,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象浮在水上那樣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聽到了四外的雞叫,他實在撐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車的輪聲與趕車人的呼叱,他坐了起來。坐着也是冷,他立起來,繫好了鈕釦,開開一點門縫向外看了看。雪並沒有多麼厚,大概在半夜裡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淥淥的看不甚清,連雪上也有一層很淡的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腳印,雖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還看得很真。
爲了有點事作,起牀後,羅富強他一聲沒出,在屋角摸着把笤帚,去掃雪。雪沉,不怎麼好掃,一時又找不到大的竹笤帚,他把腰彎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層的掃去,貼地的還留下一些雪粒,好象已抓住了地皮。直了兩回腰,他把整個的外院全掃完,把雪都堆在兩株小柳樹的底下。
這時見了點汗,暖和,也輕鬆了一些。跺了跺腳,他吐了口長氣。然後他朝着北方望去,他知道,現在,在北方,一場規模空前的,投入五六十萬軍隊的大規模撕殺,正在進行着,或許北平城遠離戰火,但北平城的百姓依然能夠感受到濃濃的戰爭氣息。
“哎,這世道啊!”
感嘆一聲,羅富強進了屋,把笤帚放在原處,他想往起收拾鋪蓋。這時,程三也醒了,他打了個哈欠,然後就說了話來。
“富強,你咋醒嫩早?”
剛醒來的程三說得音調非常的複雜,同時順手向衣袋裡摸出支菸來。吸了兩口煙,他完全醒明白了。
“富強,你先別走!等我去打點開水,咱們熱熱的來壺茶喝!“
“我去吧?”
“不,我去!我還得請請你呢!”
說着,程三連忙的穿上衣裳,鈕釦通體沒扣,只將破襖上攏了根搭包,叼着菸捲跑出去。
“喝!院子都掃完了?你真成!請請你!”
待了會兒,老程回來了,端着兩大碗甜漿粥,和不知多少燒餅與油條。
“沒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幹力氣活兒,就是別缺着嘴,來!”
這時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着碗喝起來,聲響很大而甜美。誰也沒說話,一氣把燒餅油條吃了個乾淨。
“你說說,現在這鬧的又是那門子回事兒!”
程三遞給羅富強一支菸,羅富強搖了搖頭。
“打從前年起,咱們和小日本打,現在又和老毛子打,這打仗啊,我瞧着可是越打越險哪!”
程三撇了半天嘴,似乎想過點味兒來。
“依我看哪!再這麼打下去,真不知道啥時候纔是個勁頭,這麼大的國家,大傢伙都好好的過日子得了,非打那門子仗不是。”
雖說這仗對老百姓的生活似乎沒啥影響,可程三卻覺得這仗打的太險了,換句話來說,是中國行的太陡了。
“哎,這國家大事啊,不是咱們平頭草民能扯道的,真是的,只盼着,這年景好點,能多掙兩個大錢兒!”
在嘴邊下這麼嘀咕着,程三又催了句,瞧着羅富強說道。
“走吧,這不是出了太陽?現在啊,這騎車的生意越來越不好乾了,現如今,這滿大街都是那個什麼公共汽車,和過去的電車一個樣兒,搶咱們的生意不是!這力氣活,眼瞧着幹不下去了!”
朝陽的陽光,藉着雪的反射,已經將全城映的通亮。藍色的天,白色的雪,天上有陽光,雪上映着光,藍白之間閃起一片金花,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來。
騎着三輪車羅富強在北平城裡轉着,作爲一蹬三輪車的力巴,每天從清晨到晚上,他都是這般在北平城裡轉着,或是定着點的在一些地方等着生意,只不過,現如今,隨着這公共汽車一條線一條線的開通,這生意是越發的不好乾了。
生意難幹啊!
羅富強在心裡這般尋思着,偶爾的,他會把視線投向街邊執勤的軍人,瞧着那些穿着呢絨大衣、踏着軍靴在街道上巡邏的軍人們,在運的一段時間裡,他的眼睛總是不自主的移到他們的身上,雖說現如今,他也是北平市民團的團兵,可團兵總歸只是團兵,遠無法同這些正規軍相比。
“若是那天生意真幹不下去了,我也去當兵去!”
去當兵,見見世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樣的話,在北平、在華北,就傳着這麼一句話來,什麼“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那早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如今講究的——軍隊只要最好的,至少對於華北軍來說,他們只要最好的。
最好的!
唸叨着這句話的時候,注意到路邊的宣傳欄邊擠滿了人,於是便和其它人一樣,停好三輪車,他也跟着湊了過去,憑着個頭優勢,他看到宣傳欄上張貼着幾十張照片,照片上赫然是一隊隊在雪地中行走着的大鼻子。
“乖乖,國朝打了這麼多仗,啥時候像現在這樣真正打敗過洋鬼子!”
“可不是,瞧這架勢,這投降的老毛子沒有三四萬,也得有一兩萬吧!當年八國聯軍那會,洋鬼子打進京城來,可都沒這麼多兵!”
“照我說,這打洋鬼子,還是得咱們華北軍,先是那日本小鬼子,現在又是俄國老毛子,這一個個的,可不都落在咱們手上了……”
擠在宣傳欄邊的老百姓無不是顯得有些激動,沒有“捷報的號外”有的只是一張張來自前線的照片,但卻沒有比這更直觀的。
望着這些照片,念着照片下配着的文字,再看着照片上,那些在風雪中歡笑的戰士,羅富強的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那裡叫喊着,此時,他的心中甚至出現了一種幻覺,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些軍人中的一員。
當他離開宣傳欄的時候,迎面撲入視線的,卻是街的對面牆壁上張貼着海報上,在海報上赫然是一個持槍的戰士手指着他。
“你參軍了嗎?”
我參軍了嗎?
一個聲音在羅富強的腦海中迴盪着,他騎着三輪車,甚至沒有再像往常一樣,趕着生意,而是徑直朝着最近的徵兵辦公室的方向騎去,雖說空中下着雪,可是在徵兵辦公室的門外,卻排出了一長溜隊伍,都是等待報名參軍的青年人,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容,笑容中又帶着一絲自豪。
志願兵與徵召兵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作爲志願兵,可以申請參加軍官培訓考試!”
與徵兵辦公室隔着幾條街的小飯館內,一箇中年人看着面前的三名青年,用語重心長的口吻囑託着。
“如果報考北方商學院的話,需要經過這樣,那樣的資格審查,而且還需要本地商會會長或者參政員的推薦,這無疑會令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複雜起來……”
在說話的時候,中年人爲其中的一名青年夾了塊肉,然後看着他說道。
“所以,以志願兵的身份參軍,是成爲軍官的唯一捷徑,也是華北地方軍中少有的幾個漏洞,現在,你們已經通過了體檢,很快就要進入軍營接受訓練,無論如何,都要咬牙撐下去,記住,你們的使命和職責,明白嗎?”
面對中年人的叮囑,三個年青人重重的點點了頭,其中的一個青年則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道。
“請您放心,我們絕不辜負家裡的期望的!”
中年人默默的點點頭,然後不無感慨的說道。
“這也是沒有選擇的辦法,對於華北地方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渠道獲得他們的情報,即便是……他們的保密制度非常完善,機要文件絕不會帶出軍營,外人亦無法進入軍營,總之,你們進去之後,不要想着發展下線或者蒐集情報,要首先學會保護自己,只要保護好自己,纔有可能接觸到更多的機要,才能在未來發揮更爲重要的作用,如果引起憲兵或者內部反情報人員的注意,那麼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明白嗎?一定要保護自己!”
“是!”
半個鐘頭後,在與三名青年告別之後,中年人看着自己的三個學生的離開,心底不禁感覺到一絲憂鬱,原本他們應該上大學,然後……但現在,他並沒有其它的選擇,多年來,無論是邯鄲軍亦或是現在的華北軍,對於外界而言像是籠罩着一層鐵幕一般,想要了解這個鐵幕,就必須派人進入其中,否則外界很難獲得其準確的情報,就像北方的衝突,他也只能通過公開在報紙上的新聞獲知軍隊的動向,至於其它根本無從瞭解。
“希望,他們能夠成功吧!”
默默的唸叨一聲,神情顯得有些複雜的中年人便戴着禮帽,踩着路邊的積雪沿着街巷前行着,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到,在路邊一個跺着腳搓着手的三輪車伕一直觀察着他,注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