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栓就那麼沒了,全村的人都認爲他死了。
是被山裡的野獸咬死的,骨頭渣子也沒剩下。
大栓嬸暈死了過去,人事不省,好心的村民七手八腳將她擡回了家,放在了土炕上。
大栓嬸從此以後一病不起。
大栓嬸的日子是孤苦的,命運更是孤苦的。
她跟了張大栓三十年,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三十年前,她嫁過來,被一頂花轎擡進張大栓門樓的時候,還不滿十八歲。
那時候,山裡的日子苦,吃沒吃的,喝沒喝的,屋子也是土打牆,上面的茅草頂上還有個露天的大窟窿。
夏天的時候嘩嘩漏雨,到了冬天,冷風順着牆縫往裡刮。
炕上的被子也十分單薄,被窩只有一條,到處是破洞,還露着白白的棉絮。
就是在那條棉被裡,她跟着張大栓廝守了好幾年,並且在那個土炕上生下了兒子張二狗。
但是她無怨無悔,就那麼苦苦熬着。
山裡的女人,身邊有男人,有兒子,有個遮風擋雨的家,她知足了。
十年前,張大栓出門打工,靠着做傢俱的手藝,好不容易發了家,成爲了大梁山的首富。
那時候,大栓嬸的腰桿子才拔了起來,胸口也挺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可以揚眉吐氣做人了,活的有尊嚴了,也可以得到別人的尊重了。
哪知道,一場橫禍,張大栓被判入獄十年,她又守了十年的活寡。
張大栓有錢的時候也不常回家,在外面尋花問柳,花天酒地,把女人當做黃臉婆。
大栓嬸就在家默默照顧兒子,孝順公婆。
男人坐牢以後,生活從天堂一下子掉進了地獄。
可大栓嬸依然那麼堅挺了下來,她盼着男人早點出獄,可以跟着他過幾天舒心的日子。
山裡女人啥也不圖,就是圖身邊有男人疼,將來有兒子孝順。
她就這麼點盼頭,可還是被上天無情地給剝奪了。
好不容易兒子出息了,重開了傢俱廠,大栓也從牢裡被放出來了。
可怎麼也想不到,男人爲了對付王海亮,竟然去放火。
一把大火,燒燬了四個村子,兩條人命。張大栓罪不容恕。
大栓嬸知道男人這輩子完了,也知道自己這輩子完了。
張大栓逃走以後,她依然跟從前一樣,每天織布。
她織布只是爲了熬日子,熬到男人回來,熬到兒子回來。
更沒想到,張大栓逃走半年,再回來的時候卻沒有進家,而是進了人家大白梨的被窩。
這還不算,他被張大毛追上山崖,竟然被野狼追進了山谷去,從此一命嗚呼。
想着自己悲苦的一生,大栓嬸的底氣徹底卸掉,沒有任何奔頭了。
她萬念俱灰,心如冰霜,徹底垮掉了……。
大栓嬸是大年初一暈倒的,初二沒起來,初三的時候才睜開眼。
三天的時間,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眼神空洞,就那麼呆呆看着屋頂。
好心的鄰居都來勸她,讓她想開點,好在她還有個兒子二狗。
可張二狗離開三年,根本沒回來過。
張二狗嚇得怵膽了,不敢跟王海亮照面。
他知道回家也免不了一場毒打,王海亮一定會剝了他的皮。
三年前,他擄走了芳芳,打算將女人擄到城裡去。
被王海亮追上,二狗就把芳芳推進了養命溝,趁着海亮救芳芳的功夫,他就跑了。
這筆仇恨,王海亮還給他記在賬上。
大栓嬸什麼盼頭也沒有了,她想到了死。
大栓沒了,活着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的好。
初四的早上,太陽很好,陽光照在地上,泛出一道蒼白的亮光。
春天終於來了,漫山遍野的積雪終於一點點融化。
她強撐着從土炕上爬起,因爲用力過猛,眼前一暈,幾乎再次砸在炕上。
她三天水米沒進,眼窩深陷了下去,兩腮也深陷了下去,眼角上增添了無數的皺紋,一頭斑駁的白髮,都要變成全白了。
她一點一點挪動着身體,終於趴下了土炕,穿上鞋子,扶上了門框。
大栓嬸準備去死了,跟男人張大栓死在一塊。
張大栓從鷹嘴澗掉了下去,她也想爬上鷹嘴澗,從男人掉下去的地上跳下去。
這樣,她的身體跟他的身體就在一起了,到那邊距離也近一點。
大栓嬸不知道是怎麼走出家門的,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村子的。
開始的時候,她扶着大街的牆壁一點點挪動,走過村子的小石橋,她竟然站直了身子,邁開了腳步。
死也是要勇氣的,臨死前的勇氣完全可以讓女人發揮潛能。
她看哪兒都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山是白的,樹是白的,眼前的人也是白的。
那些白,好像是漫天飄蕩的白綾,也像是一根根紙幡。
就是人死了以後,人們送殯,高舉的那種紙幡。
她聞到了自己死亡以後的味道。
大栓嬸的動作慢,行動也很遲緩。
她兩手揣在袖口裡,身體猥瑣,完全成爲了一個鄉村的老太太,一晚的時間老了十幾年。
她的腳步踩在雪地上,雪地就咯吱一聲,留下一個小巧的深腳印。
大栓嬸是小腳女人,小的時候纏過足。
那時候,大梁山還很封閉,跟山外的人不接觸,女人依然有纏足的習慣。
但是現在不用了,因爲山裡人跟山外人融合了,思想也開放了。
大栓嬸覺得現在的女孩真幸福。
她擡頭看了看遠處的鷹嘴澗,哪兒距離村子還很遠,差不多十五里地。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哪兒,或許走不到哪兒,就會倒在半路上。
但她依然不停,趔趔趄趄,她知道男人在哪兒等着她,大栓的魂魄會跟她的魂魄在一起。
活着的時候沒有得到男人多少撫慰,希望死了以後,那個死鬼補償給自己吧。
她充滿了希望……。
就在大栓嬸腳步踉蹌,一步一步走向鷹嘴澗的時候,不遠處的山路上過來兩條人影。一高一矮。
高的是個成年人,矮的是個孩子。
那是個成年的女人,拉着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手牽手走在寬闊的山道上。
她們身上的棉衣很厚,大概趕了很久的山路,已經疲憊不堪了。
孩子一路走,一路問着女人:“娘,這是哪兒?”
女人說:“妮兒,這是家,咱們的老家。”
孩子問:“娘,咱家叫什麼名字?”
女人說:“大梁山,疙瘩坡。”
女孩問:“娘,在這兒,俺可以見到爹嘛?”
女人說:“可以,不光你爹在這兒,還有你奶,你爺,以後咱們就生活在大梁山了。”
“娘,奶親嗎?爺爺親嗎?還有爹,爹帶俺親嗎?”
女人說:“親,他們都是你的親人,咱們是一家人。”
女人的眼神裡充滿了堅毅,也充滿了嚮往,中間相隔了七年,她終於再次回到大梁山了。
這裡的山還是那麼熟悉,水還是那麼熟悉,學校也是那麼熟悉。
只可惜不遠處的村子不一樣了。
村子裡大部分的土坯房,茅草房都不見了,轉而換上的是一座座瓦房。
那些瓦房很闊氣,也很嶄新,大梁山再也不是當初她走時的那種樣子了。
女人一聲感嘆:“海亮哥,你好樣的,終於把大山改變了個樣子,俺四妮……又回來了。”
沒錯,這個女人就是四妮,她離開大山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四妮還是個孀婦,大梁山最年輕的孀婦。
那時候她美麗,善良,也熱情似火。
村子裡來了戲班子,戲班子裡有個小武生。
她愛上了小武生,並且跟着小武生一起鑽了村東的麥垛。兩個人搞在了一起。
她跟小武生糾纏的時候,被家裡的小叔子跟婆婆抓了個正着。
小叔子跟婆家的人要把她跟小武生打死,是海亮哥救了她一命,把她救了下來。
再後來,四妮沒臉呆在大梁山了,就回到了孃家。
她在孃家被後孃孽待,幫着後孃餵豬,到城裡的飯店去拉泔水。
也就是在哪兒,她再次遇到了張二狗,那時候的張二狗,已經淪落爲了乞丐。
她又喜歡上了張二狗,於是跟張二狗發生了關係,並且一起去私奔。
再後來,她跟二狗的苟且,還是被爹孃發現了,她的爹老子就一紙訴狀,把張二狗關進了板房裡。
四妮也被後孃給賣了,賣進了一個戲班子。
值得興慶的是,買走她的那個人正是小武生。
從哪兒以後,她又跟小武生生活在了一起。並且生下了一個女孩。
那女孩是張二狗的,當初四妮跟張二狗私奔的時候,留下的孽種。
本來,四妮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定了小武生,跟小武生白頭偕老。小武生對待他們母女也不錯。
可沒想到,就在去年,小武生上臺演出吊鋼絲,一不小心鋼絲斷了,小武生摔在了舞臺上,腦漿並裂。
小武生就那麼走了,留下了孤苦的四妮跟孩子。
她們母女沒有辦法,於是想起了大梁山,想起了疙瘩坡,想起了張二狗。
四妮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回來,希望張二狗收留她們。
她們已經沒有家了,就算張二狗不看她四妮,總要看孩子的面。
孩子是二狗的種,是他們張家的人啊。
留不下俺,留下孩子也好,大不了俺離開大山,一個人去顛沛流離。
四妮是年前往回走的,因爲春運,火車不好坐,她跟孩子是坐長途車回來的。
本來想年前回來,時間卻錯過了,走進大山的時候,竟然到了年初四。
好在前面的山道修通了,路上有車,四妮拉着孩子搭乘了一輛順風車。
拖拉機將她們送到學校門口,就拐彎了,走進村子還有五里地,四妮決定拉着孩子步行回家。
遠遠地,四妮看見了前面有個女人在趕路。
她認得那女人,那是張二狗的老孃大栓嬸,也是她沒過門的婆婆。
大栓嬸光顧走路,沒有注意眼前的四妮。
四妮猛地看到大栓嬸,眼淚嘩啦流了出來,她輕輕叫了一聲:“嬸兒……”
撲通一聲,衝大栓嬸跪了下去。
四妮趕緊拉孩子,說:“妮兒,快!跪下,給你奶磕頭,這是你奶啊……”
女孩子乖巧可愛,哇地一聲哭了:“奶……”
她同樣跪了下去,大栓嬸傻了,看半天終於看清楚了。
“四妮……咋是你啊?孩子,你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