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柱的屍體在水塘裡發酵,臭氣瀰漫,撈上岸的瞬間,羣衆就暈倒一片。
很多人當場嘔吐了,哇哇地,跟懷了孩子的孕婦差不多。
王海亮命人將李栓柱的屍體用一塊塑料布包裹嚴實,裝在三馬車上,就那麼拉上大梁山的山坡埋掉了。
李栓柱是個孤兒,爹孃早就死了,一個人過。
他身邊沒有任何人,老光棍一個。
家裡的那棟屋子也荒廢了,仍舊是土坯房,牆壁上到處是裂縫。
從那兒以後,他的家就變得陰森恐怖,死氣沉沉,院子里長滿了荒草,窗戶紙也破裂了,大白天有人從門口走過,後脊樑都冒涼風。
他的死在村子裡只是沸騰一陣,也就沒人提了。
張大栓的手腳乾淨利索,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但是,這件事沒有瞞得過四妮。
四妮是第一個對李栓柱的死產生懷疑的人。
起初,她懷疑這件事是自己男人二狗乾的。
再後來,二狗回家,四妮詢問過他,但是張二狗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二狗說:“四妮,我張二狗是壞,可還沒到殺人放火的地步,能用錢擺平的事兒,我絕不殺人。”
四妮就問:“怪了,那栓柱是怎麼死的?難道真的掉進水塘淹死的?二狗,俺猜,栓柱就是那天從咱們家走出去以後才死的,難着這件事是……爹乾的?”
“噓……”張二狗趕緊將手指放在嘴邊,示意四妮小點聲:“你不想活了?這種事可不要亂猜測?免得惹禍上身。”
四妮就點點頭:“俺知道。”
其實這件事也沒有瞞得過張二狗,張二狗也猜測,十有九八是父親張大栓的傑作。
不過張二狗精,就是不說。
李栓柱死去一個月以後,大梁山進入了夏天,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二狗還是每個月的十五,三十,回來兩次。
每次都是回家給四妮送錢,貼補家用,然後跟女人鼓搗一陣,兩個人爽歪歪以後,二狗就離開。
每次都是半夜,而且天天也跟二狗相認了。
起初,天天見到二狗的時候很害怕,也很討厭。
因爲張二狗長得醜,在大梁山是極品,沒有海亮伯伯跟建國叔叔英俊。天天對他很排斥。
甚至當四妮笑眯眯告訴她:“天天,這是你親爹,叫爹啊……”
天天還十分猶豫,一下子躲在了奶奶大栓嬸的背後。
張二狗就拿出一個布娃娃,笑眯眯說:“天天,我真是你爹,你爹啊,快,叫爹……”
天天不喜歡張二狗,但是喜歡布娃娃,她就怯生生叫一聲:“爹……”一下子奪過了二狗手裡的布娃娃。
張二狗就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起來,猛地將閨女抱在懷裡,吧唧吧唧親了好幾口。
二狗每次回來,都會帶很多好吃的,很多玩具,來逗閨女開心。
漸漸地,天天接受了二狗,她從二狗的身上再次獲得了父愛。
這個時候,天天才明白爹的真正含義,就是跟她的娘一塊睡覺,把她生出來的那個人。
怪不得這個人每次回來,都跟娘在一個屋子裡。
她不知道爹爲啥每次都是夜裡回來,天不亮就走。
有時候,她少年懵懂的心裡甚至覺得,爹就是個幽靈,見不得陽光。
但是,這沒有影響到天天的成長,她還是一天天在長大,一天天變得懂事。
日子到了四月半,二狗已經十來天沒有回過家了。四妮還是做了飯,將飯菜送到了紅薯窖。
這天,張大栓顯得沒精打采,渾身哆嗦。
四妮說:“爹,吃飯了。”
張大栓躺在靠背椅子上喔了一聲,眼神無光,臉色蒼白。
四妮嚇一跳:“爹,你咋了?”
張大栓將被子裹住了身體,他發燒了,而且燒得渾身顫抖。
四妮着慌了,擡手摸摸公爹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哎呀,爹,你發燒了,俺去幫你請大夫。”
四妮幫着張大栓掖緊了被子,擡腳就要翻上紅薯窖。
但是張大栓一下子拉住了四妮,說:“閨女,你……慢着。”
“爹,你咋了?”
張大栓道:“爹有話對你說,我……恐怕不行了,報應要來了。”
“報應?啥報應?”
張大栓微微一笑,笑的很坦然,說:“四妮,爹對不起你跟二狗,又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兒。”
“爹,你做啥了,爲啥說傷天害理?”
張大栓說:“因爲……李栓柱,就是我殺的,是我把他溺死的。”
“啊?爹,真是你乾的?”
張大栓說:“是,李栓柱要挾你跟二狗,如果他不死,會要挾你們一輩子,你們將永無寧日,爹爲了你跟二狗的幸福,就把他……殺了。”
“爹,你爲啥要這麼做?爲啥要殺人啊?殺人是要坐牢的!俺的爹啊……”
四妮一下子撲過來,抓着張大栓的手來回搖擺,泣不成聲。
她知道,張大栓是爲了她跟二狗好。
張大栓從前是個老無賴,可無賴也有保護幼崽不被傷害的本能。
虎毒不食子,爲了自己的子女,張大栓同樣不惜生命。
“四妮,你聽爹說,爹真的不行了,這是報應,報應啊,當初在看守所,有人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出來混,是要還的。
我殺了李栓柱,就一定會遭報應,現在,他的魂魄來找我索命了,他就站在你後面……”
“啊!爹,你別嚇俺,別嚇俺啊……”四妮驚恐起來,來回瞅了瞅,紅薯窖的燈光很亮,她什麼也看不到。
四妮知道爹發燒,產生了幻覺,看到了李栓柱。
這是張大栓做賊心虛的表現。
張大栓說:“妮兒,你是個好孩子,二狗能娶上你這麼個媳婦,咱家祖墳上,冒青煙啊……爹殺了李栓柱……不後悔,真的不後悔,看到你跟二狗這麼恩愛……爹高興,高興啊。
你去,去把王海亮找來,爹有話……跟他說,他是唯一可以救爹的人……快去。”
四妮一聽,趕緊擦擦眼淚,說:“爹,你等着,等着,俺去叫海亮哥,一定把他叫來,你等着俺,別暈啊……”
四妮不敢怠慢,她不知道張大栓有什麼話對海亮說。
萬一被海亮知道爹還活着,海亮會不會通知公安,爹會不會被抓?會不會死?
那這個家咋辦?
四妮顧不得考慮這些,趕緊爬上紅薯窖,上面入口的蓋子也來不及蓋好,風風火火走出了家門。
來到王海亮的家門口,她發現院門沒有上閂,知道海亮還沒有睡。
玉珠已經刷了碗筷,在燈下備課。王海亮在炕上看書。
最近的王海亮非常忙,忙的屁也懶得放一個。
工廠新開,產品剛剛上市,廠子的效益不是很好。
購買機器的貸款需要償還,上千工人的工資需要發,再加上柳編隊,藥材隊,跟運輸隊的那些事,忙的他焦頭爛額。
也就每天下班,躺炕上的時候,他纔可以喘口氣。
白天在廠子裡忙活,夜裡玉珠又纏着他不放,都要把男人給抽空了。
王海亮精疲力盡。
但是每天看書成爲了他的習慣。
他是農民,文化程度不高,一直在學習,學習工商管理,學習各種先進的經驗。
人必須要增加精神食糧,不斷進取,要不然就會落後,廠子的管理就會出現混亂。
四妮進門以後,收斂了自己的驚慌,擡手撩了一下前額的秀髮,讓自己顯得鎮定一些,再鎮定一些,臉上展出一絲笑意,不溫不火說:“海亮哥,你能不能到俺家走一趟?”
王海亮趕緊放下書本,問道:“四妮,你有啥事?”
四妮說:“海亮哥,俺婆……病了,在發燒……”
面對玉珠,四妮不敢把請海亮爲張大栓治病的事情說出來,只能說是婆婆病了。
“大栓嬸,她啥病?”
四妮說:“俺婆……發燒了,說是見到了鬼,看到了……李栓柱的鬼魂!”
王海亮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病人都這樣,發燒以後,腦子被燒糊塗,出現了幻覺。
他不敢怠慢,一下子抓起了家裡的醫藥箱,說:“走,我跟你去看看。”
他扯起四妮的手,拉着女人走出了家門。
王海亮是小神醫,而且醫術非常高,但他一般不跟人看病。
因爲他現在是企業家,是廠長,要管理工廠的運作,上千口子人的吃飯問題,根本就顧不得小中醫這個職業了。
村子裡的人看病,一般找的是他的爹老子王慶祥。
事態緊急的時候,王海亮不得不親自出馬。
現在就是事態緊急的時候,救人的事情刻不容緩。
所以海亮顧不得一身疲憊,跟着四妮風風火火趕到了二狗的家。
來到家門口,四妮打開了家門。沒有領着海亮走進北屋,反而拉着男人來到了紅薯井的旁邊。
王海亮有點納悶,問道:“四妮,大栓嬸不住屋子?怎麼這兒是紅薯窖?”
四妮眨巴一下眼,微微一笑,眼神裡充滿神秘:“海亮哥,你進去吧,進去就知道了。”
王海亮悶的不行,也迷惑不解。
這時候,四妮腰身一彎,頭前帶路,第一個下去了紅薯窖。
紅薯窖裡的電燈照得很亮,裡面的牆壁刷了白灰粉,一點也不黑暗。
影影綽綽,海亮看見裡面有張牀,牀上躺着一個白頭髮白鬍子的人。
海亮沒有辦法,只好跟着四妮下到了紅薯窖。
椅子上的老人一動不動,臉上展出了微笑,說:“海亮……你來了?”
王海亮不認識他,四個月的時間,張大栓徹底變了樣子。
他的頭髮全白了,鬍子也全白了。身上的皮膚也蒼白晶瑩,近乎透明。
他仔細瞅了瞅,面熟,可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張大栓說:“海亮……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張大栓啊……”
“我靠!”王海亮嚇出一身冷汗,驚叫道:“大栓叔,你……怎麼還活着,你不會是個鬼吧?”
張大栓的笑容還是那麼慈祥,跟他從前的兇狠樣子截然不同。
他竟然顯出一身的道骨仙風,好像一個隱居深山的神仙踏雲而來。
他上身的褂子跟下面的褲子也是白的,猛一看,很像傳說中的白玉老公。
這老頭很乾淨,看得出,四妮很孝順,把張大栓照顧得體貼入微。
王海亮說:“大栓叔,你從那麼高的懸崖上掉下來,竟然還活着,真是奇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