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男人的墳墓前默默禱告:“死鬼啊,你放心吧,家裡都好,一切安好,你趕緊投胎吧,別纏着家裡人,畢竟陰陽相隔,咱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有緣的話,咱們下輩子再做夫妻。”
大栓嬸永遠忘不掉張大栓當初離開時,說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那一天,張大栓被兩個公安戴上手銬,張建國馱着他去城裡服刑。
男人拉着她的手戀戀不捨,說:“他娘,我走了,下輩子我還做你男人,你還是我的女人。”
或許就那麼一句話,大栓嬸對男人從前的一切都不再計較了。
她早就原諒了他,跟男人過一輩子,有這麼一句暖心的話……值了。
有時候女人很容易滿足,輕輕的一個眼神,一句暖心的話,就可以讓她死心塌地跟你一輩子,身子給了你,心給了你,靈魂也給了你。
張大栓鬼影的出現,讓大栓嬸作下了病,天天睡不着,每天夜裡瞪着倆大眼,等着男人鬼魂的出現。
她害怕他來,可又盼着他來,怕的是兩個人陰陽相隔,他會拉她走,到那邊去。
大栓嬸不知道那邊是什麼生活,是五彩繽紛的世界,還是無底的深淵。
她怕一腳踩空,怕走夜路,怕敲黑門,怕再也見不到兒子二狗,見不到可愛的小孫女。
盼的是早一天跟男人見面,大栓是死了,只要她的魂在,同樣能跟他偎依,黑也就不怕了,暗也就不怕,跳進萬丈深淵也不怕了。
大栓嬸就那麼等啊等,盼啊盼,整整等了半個月的時間,張大栓也沒有出現。
女人沒精打采,因爲長時間不睡覺,她眼窩深陷,兩腮也凹了下去,骨瘦如柴。
她的頭髮也蓬鬆,眼睛空洞無神,腦子裡整天混漿漿的,甚至出現了幻覺。
有時候,女人半夜會忽然跳起來,跳下土炕,拉開門撲上大街,來回的喊:“大栓!是你嗎?你回來啊,回來啊……。”
她從半夜一直喊到天明,日上三竿才返回家。
那時候,她竟然忘記了做飯,忘記了淘米,小天天也只能餓着肚子上學。
半個月下來,大栓嬸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時候會一個人喃喃自語,呆坐在炕頭上,四五個小時都不動彈。
全村的人都認爲大栓嬸瘋了。跟當初一樣。
從前,大栓嬸就瘋過一次,留下了病根。
那是張大栓第一次坐牢,被叛十年的時候。她想男人想得不行。
那時候,她老是用粉筆在牆上畫道道,男人走一天她就畫一道,走兩天道就成雙。
張大栓坐牢一年,女人屋子的牆上橫七豎八都是道道,如果不是二狗看的緊。女人一直從大梁山就畫海南島去了。
那次瘋病好長時間纔好,現在隨着張大栓冤魂的出現,又犯了。
張大栓在紅薯井裡,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也急在心上。
他的心裡更加愧疚,覺得對不起女人。
他愛她,或許這種愛叫一種親情。
愛情也好,親情也罷,他不希望她一直消沉下去。
終於,有一天夜裡,張大栓從紅薯窖出來了。
他在媳婦的門前呆立了很久,也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推開了門。
他發現女人沒睡,還是瞪着倆大眼在哪兒發呆,嘴角上掛着笑。
那種笑容是恐怖的笑容,彷彿一箇中了邪的人,發出的冷笑。
張大栓心疼不已,說:“他娘,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我張大栓不是人,是牲口啊!!”
他撲通衝女人跪了下去,拉住她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淚水將女人乾枯的老手都弄溼了。
大栓嬸說:“他爹,你……回來了?”
大栓說:“回來了,回來了,我捨不得你……。”
女人問:“你在那邊好不好?”
張大栓說:“好,好着哩,就是想你,想你啊。”
大栓嬸說:“他爹,俺跟你走吧,你等會兒,俺去換換衣裳。”
大栓嬸起來,拉開衣櫃的門,打算換換衣裳,跟着男人一起走。
男人來接她的,接她到那邊去,她很開心。
張大栓卻一下子拉住了女人的手,說:“他娘,別,別呀,我不是來接你走的。”
“那你這是……?”
張大栓說:“我不放心,回來看看你,我死了,你的命還很長,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啊。”
“他爹,俺不想活了,俺想死,跟你一起死。”
“他娘,我沒死,沒死啊,真的沒死,不信你摸摸。”
“既然你沒死,那你這些年到哪兒去了?”
張大栓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那個地方你不能去。”
“爲啥啊?你是不是不要俺了?”
“不是啊,因爲你還要照顧咱兒子,照顧咱孫女啊,你還要看着天天長大,上大學,搞對象,看着孫女出門子,將來幫她看孩子……你還有大把的好日子要過啊。”
“那……俺現在幹啥?”
張大栓說:“你乖乖滴,躺下睡覺,睡一覺起來就好了,聽話。”
大栓嬸說:“喔,那俺睡,他爹,你別走,哪兒也別去,就在俺身邊。”
張大栓說:“我不走,哪兒也不去,就在你這兒,我拉着你的手。”
女人乖乖躺下了,張大栓幫她蓋上了毛巾被。
他就那麼拉着她的手,看着她閉上了眼睛。
他看着女人佈滿皺紋的臉,還有那頭斑駁的白髮,成親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女人是那麼美,他是那麼捨不得她。
大栓嬸沒病,有病也是心病,想漢子想的……。
她半個月沒有怎麼睡過覺,精力疲憊不堪,腦子的思維全部混亂。
她也如夢如幻,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拉着張大栓的手,她很滿足,終於睡着了,夢都沒有做一個。
張大栓看着女人睡着,低下頭,在她的老臉上親了一口。
這可能是成親這麼多年,他第一次這麼親她,深有感觸地親她。
眼看着外面的天光大亮,張大栓只好掙開女人的手,再一次下去了紅薯窖。
下去以後,他放聲大哭,不能自制。
夫妻兩個咫尺天涯,相愛卻不能親近,這就是報應啊!作惡的報應!
這天是禮拜天,大栓嬸睡的很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小天天不用上學,同樣睡到日上三竿。
大栓嬸一覺醒來,頭腦清醒了很多,也迷惑不解。
昨天晚上,她夢到了男人張大栓,張大栓還拉了她的手,親了她的臉。
她覺得男人雖然死了,可一直在她身邊。
她的精力也充沛起來,開始下炕燒火做飯,然後親切地呼喚孫女起來,彷彿變了一個人。
再一次想起這半個月發生的事情,她覺得那完全是在做夢。
這天晚上,四妮又從城裡回來了。
大栓嬸拉着四妮的手,笑眯眯地說:“妮兒,你爹回來了,你爹回來了。”
四妮嚇一跳,問:“娘,你看到了我爹?”
大栓嬸說:“是,他還拉着俺的手,跟俺說了很多悄悄話呢,他老了,頭髮全白了,瘦得很,可手還是那麼有力氣。”
四妮張了半天嘴巴,最後說:“那就好,那就好,一定是爹放不下你,記掛着你,娘,你以後要好好的,吃好喝好,活一百歲,爹看着你高興,他也高興。”
從哪兒以後,大栓嬸的飯量大增。人也鮮活了不少。
每次當她幾天幾夜不睡覺,想男人的時候,張大栓總會迷迷糊糊出現,拉着她的手,跟她說話。
這種如夢如幻的日子,她一直過了十幾年,直到死去的那天。
……
四妮的閨女小天天很乖巧,上學也很努力,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
她已經上二年級畢業,這年的秋天,順利地升進了三年級。
跟她在一起的,還有王海亮的兒子王天昊。
王天昊是大笨蛋,啥也不會,跟着年級跑,他在一年級學習了半年,就直接跳級,到了三年級,跟天天一個班。
這可把天天樂壞了,因爲她整天可以看到狼哥哥。
班級裡排課桌,是按照個子高低分的,小個的坐前面,高個的坐後面。
天天的個子小,所以被安排在了第一排,王天昊的個子最高,就被安排在了最後。
小天天每一節課都會不由自主向後看,時不時瞅瞅狼哥哥。
王天昊一個人坐後面,沒人跟他玩。
就是班裡膽子最大的男生,也不敢靠近他,全校的學生看到他都躲得遠遠的。
因爲王天昊長得太慎人了,十三四的少年,身體已經發育成爲了一個十七八的大小夥子。
他的身材非常魁梧,膀大腰圓,腦袋上的鬃毛總是比別的孩子長的塊。
他是張柺子理髮店的常客,張柺子一年要爲他理幾十次發。
可怎麼理,也無法阻擋他頭髮的快速生長,那頭髮跟施肥的莊家一樣,呼呼的往外竄。
而且頭髮茬子很硬,扎裡扎沙,好像野豬的鬃毛。
王天昊的眼睛也很古怪,每天夜裡都會放光,上晚自習的時候,跟黃鼠狼那樣,嚇得那些小女生哇哇尖叫,也嚇得那些男生直冒冷汗。
這一年,他的妹妹靈靈,喜鳳嫂的兒子如意,死鬼李老實的兒子大癩子,全都小學畢業,考學進了山外的市一中。
如意跟靈靈的離開,讓天昊顯得更孤獨。
同學的疏遠,沒有共同的語言,讓他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儘管他很想盡快融入這個世界,可別人就是不接受他。
整個班,只有天天跟他關係好,每天放學,天天都跟他玩,給他糖果吃。
天天的書包像個小倉庫,什麼都有,裡面除了糖果,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女孩子的沙包,橡皮筋,小手絹,零食,都在裡面。
學校距離村子遠,路上不安全,三年級以後,孩子們每天吃過飯,還要去上晚自習。路上就更不安全了。
於是,王天昊就成爲了天天的保鏢,每天接送天天上學回家,成爲了他最重要的任務。
這讓大栓嬸很害怕,老孃就這麼一個孫女,萬一王天昊獸性大發,吭哧咬天天一口,那該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