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已上,夜色滿城。
向着山海大學疾馳的計程車內,別枝無意識地咬着脣角,望着車窗上映着的影子發呆。
輔導員交流羣裡的信息在無限上刷。
她卻無心看一眼。
睜眼閉眼,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都是那個少年或是青年的模樣。
如果不是這場猝不及防的重逢,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他給她留下的烙印依然入骨至深,經年難改。
“庚,野。”
別枝微微闔眸,在脣齒間咬過那個曾經最親密、如今最陌生也最遙遠的吐字。
想起蹭在他漂亮指骨上的油污,別枝忍不住蹙緊了眉。
有些鬼使神差地,她終於拿起手機,打開了某個回國後才下載的網友問答APP。
遲疑幾秒,別枝在發帖提問裡一字一字敲下:
《出國幾年回來後,遇到當初被自己甩了的初戀男友,發現他非常落魄,我該怎麼辦?》
——
“叮咚。”
別枝剛點下發布問題,下一秒,手機頂框就彈出了山海大學輔導員微信羣的信息通知。
【學工辦】:@全體成員,今晚培訓講座至關重要,各院辦輔導員均須到場,入場後在大禮堂後門簽到;無故不得請假,收到請回復。
指尖一撥,跳轉進微信。在浩如煙海的“收到”裡,別枝不動聲色地隨了一條。
至於剛剛的問答APP,別枝沒再返回。那個網站日活有幾千萬,一個用戶的問題拋下去,跟往遼闊無際的太平洋裡丟了顆小石子沒區別。
別枝本來也沒指望能從網友那兒得到關注,更別說答案了。
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宣泄。
只要有個地方可以讓她把問題暫時擱在那裡,短時間內,就可以不去費心勞力地想它了。
這個方法對別枝素有奇效。
接下來一整晚,直到培訓講座終於在時針指到10之前堪堪收場,別枝都沒再分神去想。
晚上22:06。
這場專門針對大學生心理健康方面開展的輔導員講座結束,別枝剛從山海大學大禮堂後門出來,還沒下臺階,她的手機再次震動了下。
“……”
腳尖收停。
還未開口的呵欠被壓回去,別枝摁着那點不太妙的預感,蹙眉將手機擡起。
興許是要下雨的原因,今晚的夜色竟還有幾分涼,她扶着袖口下微寒的胳膊,點開屏幕。
之前的輔導員羣是校級,現在這個是院級。
統管本院全部輔導員的某位主任在羣裡親切通知——
“既然講座提前結束了,剛好大家今晚又都在校內,就來院辦開個會吧。有事不能過來的,單獨給我打電話請假。”
別枝一頓,將懷疑記憶的目光上移,落在了手機左上角。
確實是深夜,22:08。
開會。
別枝:“……”
國內高校教育事業都這麼卷的嗎。
不等心底那點煩躁在女孩神色淺淡的五官間有所具象,就聽她身後,正走下臺階的女聲壓低了音量的暴躁咆哮——
“誰家好人半夜開會,更年期發作是吧?他睡不着我們還要睡的好嗎??”
大約是別枝的回眸惹了對方注意。
那人腳步一停,尷尬又狐疑地走過去,兩秒後,對方又停下了,不確定地回頭:“你是哪個院的老師?”
別枝在對方“全校導員都在這兒開會我不會就這麼倒黴吧”的表情裡,將手機翻過去。
赫然是同一個消息通知界面。
“理學院。”
對方:“…………”
就是這麼倒黴。
僵持兩秒,別枝面前這個個子不高,帶點可愛肉感的姑娘就露出尷尬又心虛的笑:“我剛剛的吐槽,完全是個人情緒沒有控制好,不是對領導有什麼意見……”
“理解。”
在對方絞盡腦汁想出更多辯詞前,別枝頷首,主動往前走,“順路開會,一起嗎?”
“哦,哦,好啊。”
似乎沒想到別枝的反應這麼平淡,對她的把柄毫不關心的模樣,女輔導員連忙跟了兩步:“你是今年來的新導員嗎,我之前好像從來沒在理學院的會上見過你?”
“嗯,你好。我是別枝,今年心理系大一新生一到四班的輔導員。”
“啊,原來你就是方德遠說的那個今年新來的大美——”
女生的話在全然脫口前連忙停住。
別枝回眸,像沒聽見:“嗯?”
“沒,沒事。”
女生訕訕擺手:“我叫毛黛寧,也是理學院的輔導員,比你早來一年,帶的是物理系,不過是大二的學生。”
“毛老師。”
別枝含笑,點頭致意。
夜色已經深了,這會又是暑假,還沒到打學生們集體返校的時間,校園裡也燈火寥落。
兩人此時正行經一盞路燈,澄黃的暖光從肩旁罩落。
女孩笑靨輕婉,這一抹光影斜投之下,更像開了柔光濾鏡似的效果。
毛黛寧不自覺屏了下呼吸,小聲:“還真是個大美人哎。”
裝沒聽見這種事,一次尚可,兩次就顯得過於虛假了。
別枝回眸:“你認識我?”
“啊,不是,沒有,”毛黛寧見遮掩不過,乾脆直言,“你今天白天,是不是來學校辦什麼手續了?”
“入職。”
“對嘛,然後我們院輔導員都是今天提前返校。辦公室裡有個男老師叫方德遠,下午去學工辦的時候遇見你了,回來以後就跟我們說,這一級新生有福利了,碰上了個大美人輔導員。”
“……”
別枝的笑意分毫未變。似乎是對這樣的誇讚欣然受用,又泰然處之。
可如果毛黛寧觀察得再細微一點,或是對她再瞭解一些,就會發現在自己說出“有福利了”這幾個字的一瞬,女孩淺咖色的眸子裡,有涼淡的厭惡情緒一掠而過。
自然不是衝她,而是衝着被她轉達了原話的人。
可惜毛黛寧毫無察覺:“本來我們還以爲是方德遠誇張呢,今晚見了你本人,才發現完全沒有!”
“……”
兩人一路往理學院院辦公室去,毛黛寧喋喋不休,很快就轉向她積怨已久的工作:“你說你長這麼漂亮,做什麼不好,怎麼來當輔導員了呢?”
“輔導員不好麼,每年有兩個長假。”
“呵呵,長假是不假,但就算假期也要保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關機,隨叫隨到;學校和學生還都把你當文武雙全鋼鐵俠,上到爲愛跳樓下到例假忘帶姨媽巾,大事小事全找你——知道的是輔導員,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什麼高級保姆呢。”
“就我當輔導員這一年遇上的離譜奇葩事,比前面二十四年加起來都多……”
眼見着一路到了院辦樓下,毛黛寧才反應過來,這一路上似乎都是自己在說話。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沒關係,我喜歡熱鬧,”別枝一頓,彎眸莞爾,“所以纔來大學工作嘛。”
毛黛寧又叫這個笑容恍惚了下,回神,兩人已經進了安靜的理學院辦公樓。
她遲疑幾秒,壓低聲問:“冒昧問一下,你有男朋友嗎?”
這個問題作爲認識不足十分鐘的同事,問得確實冒昧。
不過別枝沒點破,只笑了下:“沒有。”
“啊,”毛黛寧眼神更遲疑了,“作爲比你早入職一年的輔導員,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嗯?”
“你長這麼漂亮吧,對別的職業興許是件好事,但在我們這行裡,還真未必。”
毛黛寧一邊上樓一邊上下看看,確定沒人才道:“就去年,在你之前的這個位置,也是個女輔導員,結果跟她的男學生搞在一起了。”
別枝眨了下眼,適度捧場:“這是,校內違規?”
“我們不是教學崗,不算師生,倒是還好,”毛黛寧擺了擺手,一副見過大場面的模樣,“鬧大了的原因,主要是這個女輔導員的老公跑來學校,把那男學生給打了!”
別枝:“……”
“?”
等等。
誰老公?
在別枝被打開了新世界大門的難得怔滯裡,毛黛寧獲得了八卦的快樂之一。
她直回身,拍拍別枝:“誠心勸你,不管誰問,你對外一定說自己有男朋友——多少能有點擋學生桃花的作用,給自己少點麻煩,是吧?”
“明白了,謝謝,”別枝發自肺腑,“從今晚開始,我就有男朋友了。”
毛黛寧給了她一個“夠上道”的肯定。
兩人到了院內學工辦的小會議室外,敲門前後走了進去。
別枝本來只想安安靜靜跟着毛黛寧,去會議桌旁坐下,可剛進門,已經到場的輔導員們的目光不算,主位上,院辦那位副主任見了她,眼睛一下就亮起來了。
“哎,別枝來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年過四十的主任劉浩昌笑眯眯地示意別枝,“這位,芝加哥大學心理學的高材生,今年剛回國。心理系的幾位導員應該聽過——國內心理學泰斗,潘成恩、潘教授——她可是潘教授的得意門生!”
“……”
辨不出真假的譁然聲,零碎響在會議室內。
繞在別枝身遭的目光頓時翻了幾倍,連會議室內的困頓疲乏,似乎都被別枝身後的金字招牌給消解了。
衆人目光雲集,是讚賞、羨慕,還是排斥、敵意、嫉妒,已經難以一一分辨。
直到落座,毛黛寧驚愕豔羨的眼神都沒從別枝身上撕下來:“你也太厲害了別枝,長得漂亮也就算了,芝大畢業,還是師從潘成恩教授哎。我不是心理系的都聽說過,前幾年他來咱們學院講座那會,簡直是萬人空巷啊。”
別枝笑了下,沒接話,坐進毛黛寧旁邊的椅子裡。
正巧這刻,她另一邊響起個帶笑又帶刺的女聲:“是啊,高材生,直接走教學崗職稱路子都夠用了,跑來跟我們這些二流大學的研究生一起當輔導員,未免太屈才了吧?”
“何芸,你這話就過了啊。”旁邊有人提醒。
“過了嗎?哎呀,你看我這人,開玩笑就是沒個數兒,”叫何芸的女輔導員擡頭,眨了眨被睫毛膏拉長的眼睫,“別老師是吧?我說話直,你別介意呀。”
別枝的時差還沒倒好,昨晚只睡了三個多小時,又折騰一天下來,此刻毫無斬妖除魔的心氣兒,她彎着眸勾着笑,一副沒脾氣好乖巧的模樣:“沒關係。”
“……”
裝什麼白蓮花。
何芸冷了笑臉,暗自拋給她個白眼,拿着手持鏡子,扭過臉去抹眼角蹭花的睫毛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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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規劃會議又開了一個半鍾,才終於在此起彼伏的呵欠聲裡,把一羣困死鬼給放回去了。
有幾個輔導員老師住學校宿舍。
別枝跟着餘下的人往外走,出樓時她看了眼手機,還差十分鐘就0點了。
她身旁,幾個年輕輔導員攛掇着,要一起去學校外西邊一條街上喝酒。
“這個點兒還去酒吧?你們可真有精力。”毛黛寧語氣有點猶疑,似乎在將去不去間糾結。
“就是這個點兒了,所以纔去啊。開學後可就只有週末空了,還容易撞學生,真不一起?”
“去哪家?”
“驚鵲唄,還能哪家。”
“整個西城區,都得數那家的帥哥美女最多了。哎毛黛寧,你不一直想見見他們酒吧老闆嗎,說不定今晚人就在呢?”
毛黛寧明顯意動,扭頭看別枝:“別枝,你去嗎?”
別枝正對着手機上,費文瑄一個多小時前發來的那條消息,輕慢地蹙起眉來。
聞言她心不在焉地擡眸:“嗯?去哪。”
“學校隔壁街一家酒吧。聽說老闆可帥了!寬肩長腿公狗腰,見過的都說是極品天菜,西城區一絕!”
毛黛寧豎起根食指,聲音貼近她耳畔,勾着夏夜燥人的玩笑。
“睡上一回,終生難忘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