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秘密

庚野一句話拿得三停六頓的,語氣懶散又嘲弄,等他說完,費文瑄臉都綠了。

這會兒也分不清“我女朋友”和“前師兄”哪一個的殺傷力更大,費文瑄只覺着滿腦袋裡都是這 倆詞,繞着他左右耳朵來來回回地轉圈。

轉得他氣血上涌,腦袋裡嗡嗡的。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人在旁邊給他添亂。

“文瑄,這位是誰呀,你朋友嗎?” “...

費文瑄扭過頭,就見家裡給安排的相親對象中的獲勝者——他的現任女友,此刻正拽着他西裝袖 子,眼睛卻晶亮晶亮,一眼不眨地盯着對面的青年。

這個心猿意馬的表情費文瑄太熟悉了。

他之前不滿意這個相親對象的外貌條件,約會時候偶爾想起別枝,也完全就是這麼個反應!

她怎麼敢的!?

新仇加舊恨—塊涌上心頭,費文瑄惱怒地瞪向庚野,冷笑了聲:“朋友?我可不會和他這種層次 的人交朋友!“

“....

現任女友尷尬了下,不解地看了看費文瑄,又看向對面那個清拔峻挺的青年。 庚野本人完全不介意。

事實上,此刻望着費文瑄這副嘴臉,他耳邊只有別枝那晚喝醉以後的那幾句話的無限重播——

[費,文,瑄?] [是師兄。是討厭鬼。]

[前男友是庚野,沒有別人。] [討厭他,因爲他說庚野壞話。]

想起別枝酒醉後迷迷糊糊地皺着眉,窩在他懷裡,小聲又堅定地說喜歡他討厭別人時的小表情,庚 野脣角就壓都壓不下地往上揚。

他輕咳了聲,忍着笑偏過臉。

完全沒收到預期效果反而好像還被嘲笑了的費文瑄:“...?” 這人有病吧?

被罵了還笑那麼愉悅,桃花眼都快彎出月牙弧了,又想勾引誰女朋友呢! 在費文瑄再接再厲地放狠話前,林哲走過來了。他原本爲了“避嫌”,刻意離着庚野遠遠的,選了個珠寶店對角線的位置。 直到方纔費文瑄那一嗓子,給他驚了一下。

過來前林哲還在奇怪,庚野這些年,比起高中那會兒,那都算得上修身養性了,沒見他有心情和 人結仇,這是遇上誰了對他這麼大怨氣。

臨近了,林哲定睛一看,意外地出聲:“費醫生?“

費文瑄剛準備再開炮,一下子堵在了那兒,嗆得臉紅脖子粗地憋出來了句:“林par?”

恰巧,逢庚野此刻正轉回身,他懶抄着大衣口袋,朝走過來的林哲側了側身,衣角跟着劃過個漂 亮的弧線。

“認識?”

“他爸開私立醫院的,去年有個醫療糾紛的案子,我們律所代理的,“林哲皺眉,“你倆 這是...?”

庚野抽手,拍了拍他肩,聲音壓得低,懶洋洋地,還帶點兒欠:“不好意思啊,這客戶沒了。“

“本來也是幫朋友忙才接的案子,沒了就沒....不是,等等。”林哲察覺不對勁。 能叫庚野身上跟打開了個什麼奇怪開關似的,忽然興奮起來的,他完全不作旁想,只有一種可能

就是因爲別枝。

林哲扭過頭,憑記憶力回憶起庚野跟他提過的隻言片語,表情擰巴了:“他不會就是你之前說 的,別枝想三你那會兒,交的那個醫生前男友吧?“

“別造謠我女朋友啊,”庚野懶洋洋地涼了笑,漆眸薄削過去,“他和我女朋友,最多有個前 ——師兄妹的關係。"

聽着某個被咬得清晰而刻意的吐字,費文瑄剛因爲林哲的到來,勉強壓下去點情緒的臉再次漲紅 了。

“林par,”他皮笑肉不笑地瞪着庚野,“這是你什麼人?”

林哲正嫌棄地從某個騷得壓不住的人身上收回視線:“這我哥啊,中學同學,發小。“

“中學同學?難怪呢,我就說,林par怎麼會跟一個洗車工混在一起。“

費文瑄譏諷地望向庚野,“你一個洗車的,還敢進什麼金店。來這兒隨便選件東西,都夠花掉你 辛苦一兩年的薪水了吧?是怕錢不夠,還要林par借給你嗎?“

這幾句費文瑄刻意提着聲量說的。 珠寶店裡又安靜,夠店員們和他們幾個爲數不多的客人都聽清楚。

林哲人都傻那兒了。洗車工?

誰???

店內,幾束訝異的目光紛紛往庚野身上落。

費文瑄壓着得意,看了眼自己大驚失色的現任女友後,就冷笑着轉回來—— 結果又令他失望了。

在費文瑄想象中,應該十分惱火、羞愧、無地自容的青年,不但沒有,反而似笑非笑地低了眼, 那人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懶洋洋斜支着長腿,靠到了旁邊的玻璃展櫃上。

庚野垂眸掃過玻璃櫃下,跟着擡手,修長冷白的指骨隨意點了點玻璃,對隔着櫃檯不可置信地打 量他的櫃姐指了一對戒指。

“這對,拿給我看看。“

跟開了個啞火炮似的費文瑄差點氣變聲了:“小姐,我建議你最好先看下他有沒有保證金。”

櫃檯裡買東西怎麼也用不上保證金。 費文瑄說這話就是故意奚落人的。

庚野也終於如他所願擡了頭,那雙漆眸懶懶睨過來:“用不着,“ 不等接話,他慢條斯理補上了句。 “我女朋友養我。“

費文瑄:.....…

費文瑄:“????”

——怎麼會有人如此厚顏無恥啊?!

費文瑄氣得脖子都漲紅了,青筋蹦起來:“你——小枝知道你花她的錢還花得這麼心安理得的 嗎?!她怎麼會看上你?!“

“可能因爲,我長得帥吧,”庚野側了側身,頂着那張禍害臉,淡定說着最欠偏又叫人無從反駁 的話,“枝枝說了,她就只喜歡我,那有什麼辦法?”

“你!!“

費文瑄看着要氣炸了。

好在這會兒,林哲終於從那一次又一次的震撼裡回過神,他歎爲觀止地看了庚野一眼:“哥,從 今天起,我真是得對你的騷氣程度刮目相看了。“

庚野眼底那點壓不住的笑,叫他那雙平素總凌冽迫人的桃花眼,這會兒都顯得瀲灩,他不在意地 低頭:“少廢話,幫我選選對戒,我生日還等着給我女朋友送禮物。“

林哲:"..…你聽聽你這話,小姐,有鏡子嗎?給他來一張,照照他這個不值錢的樣子!"

庚野嗤聲,眼都沒擡,視線依舊系在那些戒指上:“還有這對,一起拿上來。“櫃檯小姐萬分遺憾,從面前微微折低了腰,顯得五官更清俊雋拔的青年的面孔上壓下了目光,她 放輕聲音:“先生,這這對比較貴,是我們家今年的限定款…..不然,您看看旁邊這一排?”

庚野難得梗了下。

旁邊林哲噗嗤一聲樂了,抱着胳膊笑:“我讓你裝。“

庚野眼睫低壓了壓,眸裡那點壓迫感就捲土重來:“?我女朋友花.”

可惜林哲沒接這招,扭過了頭,已經開始拆他臺了。 “費醫生,你剛剛說誰洗車工?他?” 林哲提起來就憋不住樂,“雖然不知道你怎麼得出的這個結論,但你知道他開什麼車嗎?“

“林哲。”庚野懶洋洋地擡眸暖他。

比起讓費文瑄這麼一個無關人知道他身家,庚野更喜歡對方誤會。 甚至不介意賞這些醋死的情敵將來刻在他墓誌銘上。

“我管他開什麼車,”費文瑄這會還黑着臉,“林par是想給你發小撐面子?”

“我給他撐面子?你沒看出來,他巴不得讓你覺着別枝養他啊?“林哲躲開庚野側踢落來那一 腳,“就這麼說吧,我那律所,剛開始都是多虧了他出資,我纔開起來的。“

“怎麼可能?!”費文瑄僵了下,臉色難看,“我之前在這邊樓下停車場,親眼看他在洗車店洗 車!“

“啊?”

林哲都好奇了,“你什麼時候發展了這業餘愛好?要不這樣,以後我律所裡那幾輛公務車,你包 圓了?“

“滾,“庚野冷哂,“你長得醜,不配我洗。“

林哲:“..”

“呵,我懂了,”憑藉對好兄弟的瞭解,林哲冷笑了聲,轉回去,“又是洗得別枝的車吧?”

費文瑄僵在了原地。

林哲扭回去,嫌棄:“不好意思,讓你誤會了啊,庚野就這欠樣——別枝限定版戀愛腦晚期。” 費文瑄咬牙切齒,頗有些不信不服的樣子。

林哲眨巴了下眼,想起來:“噢,你之前不還跟我打聽,驚鵲酒吧的內部會員邀請嗎?” 頓了下,林哲笑眯眯又壞心眼地往旁邊一指,“驚鵲,他開的。這名,你細品,和你師妹是不是有點關係?你下回去直接報他名,管用。” “?“

庚野眼神薄涼地瞥向林哲。

林哲改口:“那還是報他女朋友吧,你不是她前——師兄嗎?”

庚野頓了下,想了想,略微滿意地落回眼。 指骨微曲,叩了叩玻璃。

“這對。“

...…

猶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費文瑄氣得手都抖起來。

他眼睛發紅地看向庚野,露出個獰然又嫉恨的笑:“不就是個連孩子都懷不上的女人嘛,你還當 成寶了,真以爲我跟你搶啊?“

像是根無形的弦一瞬勒緊。 庚野停在那兒。

一兩秒後,他直起身,側眸:“你說什麼。“

死寂裡。

費文瑄恍然大悟,笑容更扭曲了:“她竟然沒告訴你,怎麼着,怕你不要她啊?也對,給我我也 不要,卵巢癌,還是遺傳性的!誰娶她們家的女人誰倒了八輩子黴,連個種都生不出——"

“砰!“

狠狠—拳砸在玻璃櫃上,敲碎了費文瑄的餘聲。在沒有任何人來得及反應的瞬息裡 青年上前,折膝提腿,當胸一腳。

“砰!!“

費文瑄向後摔了出去,狠狠撞歪了身後的玻璃櫃臺,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喊出來,就佝僂成個痛苦 扭曲的蝦米。

“啊——”

女伴慢半拍的尖叫聲響起。 庚野上前,側顏冷峻如刃,眼神寒戾。

他屈膝跪下去,繃如勁弓的膝腿狠狠壓頂在男人胸口,帶血的指骨拎起對方衣領,看着那張因爲窒息而憋紅、青筋在額頭暴起的臉。 庚野面無表情地攥拳,提肘。

“庚野!”

林哲陡然衝上來,拉住他手。

可惜青年眼都沒擡,只一甩臂振腕,就將林哲甩退了好幾步。

眼看那完全失控的一拳就要揮下。 林哲驚恐得目眥欲裂:“庚野!你今晚還想不想見別枝了!?“

M

冷白皮肉間綻着血的拳峰,死死剎停在了費文瑄臉旁,離太陽穴咫尺。 費文瑄的臉已經是慘無人色的白,瞳孔驚慄到放大,僵硬地—動不動停在那兒。

直到庚野鬆開手,他纔像是嚇傻了,哇地一聲捂着脖子往後連滾帶爬地退開:“報警!給我報 警!

“....

庚野停在原地,一聲未發。

半晌,在那片雜亂的背景音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尖銳成高頻銳鳴的噪聲下,青年闔了闔眼。 垂在身側的指骨,終於緩緩地,像從凍僵裡甦醒。

他輕顫慄起來。

...癌。

原來。 這就是她的秘密。

山海大學東門,斜對角的街外。 和主幹道交匯的街角坐落着一家臨街的咖啡館,落地玻璃內,窗明几淨。

今天是週一,這會又臨近中午一點,客人不多。

別枝和祁亦揚相對坐着,中間隔着張不高不低的方桌,別枝輕翹着疊起腿,有些沒情緒地望着玻 璃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在她面前絡繹不絕。

直等到祁亦揚點完咖啡,而服務員離開後。別枝收回目光,拿出手機,調開了一個小時的倒計時,她朝祁亦揚晃了晃手機,就神情淡漠地將 手機擱在了桌上。

“說罷。“

祁亦揚緩緩摘下了帽子:“不要求我刪掉視頻,你不怕我反悔?“

換了平常,別枝一定懶得理他。 但自己說的一個小時聊天,也只能忍了。

於是女孩從窗外收回視線,望祁亦揚的眼神依舊平靜:“參考你中學時期的成績,我願意相信你 是個有基本邏輯的人——比如,該擔心這個問題的是你,而不是我。”

祁亦揚一遍遍地捋平了帽子上的褶皺:“爲什麼。“

“如果你反悔,在我這裡失去了最後一點可信力,那從今天開始,你說的,無論是威脅還是別的 什麼,哪怕一個字我都不會再聽。你這個人,我也一眼都不會再見。“

別枝語氣平和地說完,“你想要這樣嗎?“

祁亦揚沉默地望着她,望了許久,一聲不發。

而別枝就隨便他看。 她就像獨自來得咖啡廳,只要他不說話,她就能當他不存在。

直到服務員將兩杯咖啡送到別枝和祁亦揚面前,又在這詭異的氛圍裡,遲疑地看了兩人,然後退 開。

別枝嚐了口咖啡,微微蹙眉,放下了杯子。 祁亦揚在這一刻開口:“你還是那麼在乎庚野。“

別枝頓了下。

她得說這開場白有些肉麻得讓她不適:“哦,我還在乎全人類。“ 女孩靠回椅裡,淡漠擡眸,“你如果跟我說你要毀滅世界,我也會來。“

“可庚野對你就是不一樣、永遠不一樣….. 祁亦揚的表情微微扭曲。

他像是在回憶什麼,“我還記得那天,期末考,你拉着林哲往體育樓跑,瘋跑,鞋帶開了,頭髮

都亂了,那是第一次我看見你那樣失控,一點都不像你了——你明明該高高的,平等地不在乎任何 人!你偏偏要在乎庚野,爲什麼?他哪裡值得!?“

別枝大概捕捉了一下關鍵詞,確定祁亦揚說的,應該是庚野因爲她的事情,在體育樓裡找那個把 她推下樓梯的體育生那一次。

而這個發現,讓她久違地,記起了林哲當時來找她時說過的話。[…上週……樓梯上、是不是吳——吳成傑!]

[誰說的?]

[祁、祁亦揚……趕緊跟我走——吳成傑這個傻逼……他他媽的要出人命了!]

別枝回過神,眼神微瀾:“那次,你是故意告訴庚野的?”

“是。我故意的。“

祁亦揚陰鬱地笑起來:“我就是想看看,他會怎麼做。“

“你是想他毀了自己吧?”別枝眼神涼了下來。

“是,那又怎麼樣?我更好奇,他如果毀了自己,你會怎麼對他?”

別枝沉默。 幾秒後,女孩笑起來:“要讓你失望了,如果是那樣,那我後來可能都不會離開他。

....!”

祁亦揚猛地攥緊了拳,上身繃緊。 然而卻又被他自己死死摁了回去。

“那你猜,”祁亦揚低聲,有些嘶啞,“時隔這麼久,你離開他的時候那麼不留情面、他又爲什 麼會回去追你?"

“你又不是真想我猜,“別枝懨聲,“不用鋪墊,直說。“

祁亦揚的眼角抽搐了下,他似乎想笑,可惜失敗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放在桌上:“因爲他要報復你——而且,是我勸他的。”

“?”別枝擡眸。

祁亦揚點開錄音。

背景音嘈雜得很,不過別枝上週剛去過,所以立刻就聽出來了,是在驚鵲酒吧。 而且在錄音旁邊她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聲,林巧微的。

音樂很雜,難得收錄卻清晰,庚野那個獨特的,乾淨又沉冽的聲線,在其中偶爾出現,總是能叫 別枝垂着的眼睫微微動一下。

錄音很長,但內容單薄。

無非就是祁亦揚率先提起了別枝這個“前女友”的存在,跟着冷不丁刺了幾句,又有人起鬨,說 這個前女友這麼心狠,就該重新追回來然後再甩一次。

最後是林哲的一句:“庚野!你去哪兒?!“ 收尾了。

別枝聽完,擡眸。祁亦揚扣下手機:“他那天晚上應該去找你了吧,不知道那天你們發生了什麼……”

男人在話音裡無意識地咬牙,擠出個冷笑,“如果不是我,那你們連那次見面都不會發生。就這 樣,你居然還能讓他再回到你身邊?”

“如果不是你,“ 別枝等他說完,平靜地續改,“也會是別人。”

“什麼?”

“他在等一個藉口,你給了他而已,“別枝不在意地撇開眼,“我也一樣。” 祁亦揚攥拳:“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我比較奇怪,你憑什麼會覺得我在乎?”別枝輕笑了下。

她放下腿,微微向桌前壓身:“庚野,你,林巧微,你們所有人好像都覺得你喜歡我?可是真奇 怪,爲什麼我一點都不覺得?你甚至都完全不瞭解我,談得上什麼喜歡?“

“你憑什麼說我不瞭解你?!我比庚野還要了解你!我關注了你整整一年,只要在學校裡,我的 目光就沒離開過你!我比庚野還要關注你——"

“可你還是不瞭解我啊。”

別枝輕飄飄地截住了他的話音,“如果你真瞭解我,就該知道,比起耳聽爲虛,我從來更信眼見 爲實。人是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們總喜歡說言不由衷的話,來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祁亦揚,我自 己都如此。“

她頓了下,有些嘲弄也自嘲地偏開臉:“一句報復,你覺得我就承受不了了?你該去庚野身邊錄 音,那樣你就能聽到,比這過分千倍萬倍的話,我都親口對他說過。“

祁亦揚僵住,像是難以置信地看她。

別枝卻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沒見過我的自私、狹隘、逃避、懦弱,卻 妄說喜歡我。”

“那庚野呢?他就瞭解你?他就都見過?!“ 祁亦揚幾乎有些歇斯底里了。

別枝卻怔在對方的質問裡。

對。

她怎麼忘了。

他早就都見過了....他是最瞭解也最知她她的人,因爲只有他被她的自私、狹隘、逃避和懦弱最 深徹地傷害過。

可即便是那樣,庚野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她面前了。..…像條認了家門的傻狗,被套上袋子扔出去一萬次、一萬米,還是隻知道在袋子鬆開的瞬間, 轉頭,認準某個方向,不要命地朝她跑來。

別枝呼吸不平地起伏了下,她別過臉,飛快地眨了兩下眼,將那點酸澀壓了回去。

等那點情緒平復,別枝轉回來,聲音微澀啞:“是,他了解我。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比他更 瞭解我了。“

祁亦揚死死扣住了桌子,不甘心地瞪着她:“那是你給他的機會,如果是我,我也一樣能——”

“你和他從不一樣。” 別枝冷聲打斷。

“需要我提醒麼,你就是個色厲內荏,只會用瘋狂當外殼,靠對外發瘋抵禦對內空虛的膽小 鬼。”

“你——”

“否則七年前的當初,這七年間、甚至是現在,等不到庚野出現,你也早就來追我了。”別枝毫 不留情地戳破,“你爲什麼沒有呢?“

祁亦揚像是被什麼掐住了脖子,他兇狠地瞪着她,眼神卻是僵硬的。 他想閃躲。

別枝察覺,—把拎住了男人的衣領,將他猛地拉向了桌子中間:“祁亦揚,你懦弱到連這一點都 不肯承認嗎?即便沒有庚野,你也根本沒有勇氣追我。他只是像一面鏡子,讓你看見你有多懦弱地瑟 縮在角落!“

“我不是!”祁亦揚猛地甩開她的手,“我沒有!”

“你是喜歡我嗎?不,你更嫉妒庚野。“

別枝不在乎地暖退了要跑過來的服務員,又漠然轉回:“你捫心自問,如果庚野沒有和我再在一 起,你還會——不對,你敢讓自己出現在我面前嗎?”

“....

祁亦揚身體驀地一顫。 他像是不理解,擡頭看向了別枝。

“奇怪我爲什麼瞭解,對吧。“

別枝輕聲,“因爲我曾經,差一點就像你一樣——把自己撕成兩種情緒極端的感覺如何?你的醫 生沒有告訴過你,像你這樣的雙相患者,該如何遵從醫囑,治療、吃藥、甚至住院麼?”

祁亦揚僵硬地坐在座椅裡,張了張嘴,最後卻也只是無聲地瞪着別枝。 許久後,他才慢慢低下視線。別枝藏在桌下的手指微微鬆開了。

..…賭對了。

雙相,且正處於抑鬱發作週期。

在今天見面後,觀察他和之前的癲狂情緒完全處於相反極端時,她就有了這個猜測。 可惜她不是專業的精神科醫生,也只能賭了。

這個狀態裡的祁亦揚,大概能算作他對外人最無害,也最無助、所以最容易被攻破心防的時刻。

“是...我嫉妒他...

將帽子戴回的祁亦揚拽着帽檐,死死壓下,聲音顫慄而嘶啞:“明明他纔是那個從爛泥陰溝裡爬 出來的人,明明他才真正一無所有過,他十幾歲以前都還只是個孤兒院裡沒人要的野種,從小被人踩 着脊樑骨長大的……憑什麼,憑什麼他倒下去,被人踩進泥坑裡多少次,卻還是能什麼都不在乎地站 起來……憑什麼我卻不能....

“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也不該問他,”別枝淡聲說,“不如問你自己,問你的醫生,或者,回 去問你的父母好了。可惜,他們不會覺得他們做錯了什麼,如果知道他們錯了,他們或許就不會那樣 做。"

祁亦揚放在桌上的手指按緊,卻依然不可控制地戰慄起來。

別枝垂眸望着,難得有些感同身受的憐憫。

卻不知道是在憐憫他,還是差點就像他—樣的曾經的自己:“問到最後,你會發現,好像沒人做 錯什麼。他們給了你生命,你在這個生命裡誕生意識,餘下是不可選擇的附贈,你能怪誰呢。連你自 己都是無辜的。“

別枝拿起手機,關掉了上面還未結束的倒計時。

“你不就是想問我,爲什麼偏偏是庚野嗎?”別枝起身,“因爲只能是他,不會有別人。遇見 他,我才獲得走下去的力量,是他教會我直麪人生一切厄難的勇氣。除他之外,沒人給得了我。“

“你還問他憑什麼?憑他無畏、憑他從不自卑。“ 別枝離開位置,輕如薄風地笑了,“實在不行,那就憑他是庚野吧,野犬的野。“

“....

那天晚上。

下班後,別枝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坐了很久很久。沒有做什麼,就只是坐着。

她不停地回憶着,七年前,七年後,她對庚野說過的那些話,推遠他的那些舉動。 越想起,她越難過。

別枝的頭一點點低下去,後來她索性把自己的臉埋在掌心裡。

她確實太怕那些風浪了,她親身經歷過一艘父母的船,親眼見它如何被掀翻、被撕碎、被吞沒。她恐懼無底的深海,寧可藏在自己的小小的港灣裡。 她一次次把庚野推遠。

她甚至告訴自己,這樣是爲了他們兩個人好,他不必陪她去經受暴風雨,不必冒被吞沒的險。 可是她忘了,她這個港口有多崎嶇,嶙峋,礁石密佈,暴雨隨行。

他原本就是穿過那些險灘,穿過她爲了推遠他而掀起的那些風浪暴雨,歷經一次次折磨和傷害, 纔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

他都該遍體鱗傷了。 她怎麼忍心,不給他任何知悉真相和選擇的權利,就將他孤獨地推回那片深海里?

“..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別枝起身,拎起揹包,朝辦公室外走去。 別枝一路將車開到了樓下,停好。 然後她下車。

老社區今晚似乎停了電,樓道里都黑齡黔的,別枝一邊沿着樓梯上樓,一邊拿出手機,給庚野發 去了一條消息。

“明晚你有時間嗎?如果有,那我們見一面,一起吃頓晚飯,好嗎?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別枝字字斟酌過,懸停在手機上方的指尖還有點顫。 等到她踏上最後一節回家的臺階,終於咬咬牙,用力按下。

信息發了出去。

別枝轉向玄關外的樓道,跟着腳步驀地一停。

她瞥見了牆角,一點瑩瑩的猩紅的火。 還有夾着那根香菸,在昏昧中輪廓模糊的,那人修長微曲的指骨。

像是驗證她被驚滯的念頭——

“叮咚。“

黑暗裡,那人手機響起一聲收訊。 別枝愕然望向黑暗裡:“..庚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