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麗仰面,定定的看着頭頂上方的牀板,她的呼吸變得粗重,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
忽然,牀縫裡一封極薄極薄的黃褐色信封掉了下來,萬老爺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氣對着牀縫裡的人說了句,“舒……舒老師……拜託……拜……”
話還沒說完,他便徒然倒下了。
萬麗忽然不顧一切的向上爬去。
停雲緊緊的將年幼的萬麗按進懷裡,捂住她的嘴,死命的咬緊牙關,血一滴滴的從頭頂上方劃過她們的臉面,那些血是溫熱的,滾滾而下,滴在了停雲的身上,灼傷了她的心,這一幕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相似,生離死別的境況勾起了她記憶深處最殘酷的曾經,她顫抖的抱緊了萬麗,像是抱住了年幼的自己,死死咬緊牙關,默默流下淚來。
凌亂的腳步聲隨之傳來,男人們殺氣騰騰的聲音響起,“她們跑不遠!給我追!”
翻箱倒櫃的聲音轟隆隆在頭頂響起,兩個筋疲力盡的人相擁在漆黑的空間裡,惶惶之間,那些駭人的轟隆聲和槍響靜了下去,時間彷彿墜入永無輪迴的黑暗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停雲以爲自己已經死去了,她緩緩轉動着麻木的胳膊,拍了拍懷裡的萬麗,察覺到萬麗輕輕動了一子,她放下心來,摸索着起身。
有那麼一瞬間,她害怕打開頭頂上方的木板,害怕再次重現那血腥的場面,縱然她曾經北上的時候見識過槍林彈雨了,可是如此活生生從她身邊奪走鮮活的生命再現,還是讓她止不住的戰慄。
她輕輕爬上梯子推開頭頂上方的牀板向外看去,清輝的月色掃蕩開黑夜的墨汁,讓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沒有血淋漓的屍體,也沒有熙攘的人影,屋內凌亂一片,那些人彷彿在找什麼東西,將整個房間破壞殆盡。
她先行跳出去謹慎的觀察了一番,裡裡外外彷彿人去樓空一般沒了人氣兒,宅子前拉了警戒線,恐怕是白日裡警察來過了,也就說相對安全了。
她輕輕躲回地下室,拉起萬麗的小手說,“我推你上去,上去後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萬麗拼命的搖頭,壓抑的哭聲讓她的膽怯和無助無限放大。
停雲蹲子說,“你父親拼了命的想要保護你,你就要珍惜這條命好好活下去。”說罷,她略微用了點力氣,強行將萬麗拉起來推上扶梯。
萬麗哆嗦的抓住扶手,不由自主的往上爬去。
停雲正要隨她上去,腳下似乎踩着什麼東西,發出刺啦一聲,她趁着微弱的月光往下看去,是一份黃褐色的信件,她忽然想起來,那是生死關頭萬老爺子拜託於她的東西。
遲疑了一下,她撿起那封信件離開了地下室。
“嗚……”萬麗一回到房間內,剋制不住的哭了起來,她全身,只得爬到那些凌亂的血衣前嗚咽的悲聲喚着什麼。
這一幕何其相似,曾幾何時,她也曾這樣肝腸寸斷過,在那些長淚靜淌的日子裡,沒有一個人在身邊,她曾經託付終身的那個人溫存的與另一個女人悱惻,耳鬢廝磨,那漫漫長夜裡,她熬啊熬,只想把這長夜熬穿,熬透,熬着熬着,她便知道村子裡的雞每日幾點打鳴,每晚幾點會有黃鼠狼進雞籠,東北的風在夜間的哪個點最強勁,晨曦總比南方來的早。
停雲扶起萬麗,輕輕道:“走吧。”
“不……我不走……我爸媽還在這裡……”萬麗怯聲哭道。
停雲猝不及防的落下淚來,她懂她,她理解她,可是她不能像曾經一樣任由這種毀滅的悲傷成災,她低聲而又殘忍道:“他們去了,但你還活着,你若活着,萬家便不會亡,你不父親纔不會白死。”
聽及此,萬麗哭的更爲悲傷,可聲音卻是壓抑低迴的,“不……他們沒有去……沒有……”
“如果咱們繼續在這裡待下去,難保那些人不殺個回馬槍,趁着夜深人靜,咱們趕緊走吧。”停雲拉起悲痛欲絕的萬麗,不顧她的抵抗,從後門往外去了。
深夜的街道安靜的呼吸可辨,悶熱的風伏過青石板撲向人面,萬麗像是嚇壞了,又逢着悲傷過度,隱忍呆滯的啜泣着。
停雲匆匆攔了一輛歌廳前的黃包車,用衣服擋着萬麗的臉往武昌火車站去了。那的風像是刀子掃着她的面龐,心亂如麻,如若將萬麗帶回去,便爲家中的那些孩子加大了一重危險,如若丟下萬麗,她又是萬萬做不到的。
思慮良久,她在火車站的警衛室裡借了電話往家中搖了一通,接電話的是傻蛋,停雲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便掛了電話,她轉眸看向萬麗,這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全然沒有了平日的乖巧靈氣,從頭到尾的傷悲過後的木訥和恐懼,心中悚然一痛,她知曉這個天真快活的孩子……就此毀了。
哪怕她還會再有笑容,還會重新振作生活,可是這種巨大的遺憾和傷痛會無孔不入的伴隨她一輩子。
這種感覺,她再熟悉不過了。
停雲無聲的擁她入懷,溫柔而又輕輕的說,“我沒有別的辦法,想來想去,沒有比租借更安全的地方了,我會把你送到租借一個朋友那裡,你跟着他好好的活下去,不要辜負了你爸媽的心意啊。”
萬麗縮在停雲的懷裡,身子僵直,許久,劇烈的顫抖起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的掉落。
傻蛋來的時候,看見停雲滿身滿眼的狼狽,便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他粗聲粗氣的說,“咋成了這幅樣子呢,要我做什麼,你只管說。”
停雲抿了抿脣角,將悲傷壓入心底,隨後正色道:“我不能出現在租借,以免被人跟蹤,你先給長恩搖一通電話,把這位姑娘送去他那裡,你臉兒生,相對安全些。”
傻蛋點了點頭,“我知道怎麼做。”隨後他上前拉住萬麗的手,“跟我走吧。”
萬麗驚恐的擡起頭,滿目渴求的看向停雲。
停雲摸了摸她的頭,輕輕笑道:“放心,我會去看你的,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們就有相見的那一天。”
許久,萬麗含淚點了點頭,顫聲啞道:“老師,謝謝你。”
停雲猛地一震,眉目溫柔似水,她點了點頭。
傻蛋領着萬麗去了。
停雲遠遠的看去,彷彿看見了曾經的自己,被人牽引着漸漸遠去,走向深夜中那無邊的黑暗,走向高樓林立間,那樣渺小單薄,漸漸被宏偉的城市掩蓋。
臉上有涼涼癢癢的觸感,她下意識摸了摸臉,微微一怔,不知道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很久沒流淚了,今日彷彿將兩年前的經歷又一次重現,她腳步有些虛浮的往家走去,前塵往事紛至沓來沉甸甸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她緊緊的將俊逸抱進懷裡,彷彿抱住了全世界那般,讓險些崩塌的精神漸漸振作起來。
傻蛋第二日下午才從租借回來,拎了大包小包的吃食給孩子們。
停雲下學回來的時候,傻蛋將一封信交給她,邀功似得把事情的始末給停雲講了一遍。
聽聞那姑娘已經被長恩收留,停雲鬆了一口氣。
“這是長叔讓我給你的信件。”傻蛋巴巴的把信件給她。
停雲笑笑的表揚了他一番,信件裡多是關懷叮囑的話語,像是最尋常的家書,停雲寒冷的心漸漸回暖,她着信件,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摸了摸口袋,裡面有一封黃褐的信件,是萬老爺子臨死前交付於她的。
停雲的心微微一沉,拿着那千金重的信封思量許久,是看還是不看,如果看她便於昨夜那場血腥的刺殺脫不開干係,如果不看,她或許可以徹底與這些複雜事件劃清界限,繼續安定無名的在武漢一角生活下去。
沉默許久,她手指一動,鬼使神差的打開了信件,待看清了裡面的內容,她的臉色瞬間蒼白下去,全身顫抖的如秋日的落葉,她猛地站起身,將信封裡兩張紙團成了一坨攥緊掌心,跌跌撞撞的往廚房跑去,火,火在哪裡……
陳媽端着衣盆從院子裡走進來,“小姐,你找什麼?”
“火!”停雲驚呼,“燒東西的火!”
她的臉因爲驚恐而花容失色,她慌張的翻出火柴擦起火就要燒掉那封萬惡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