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雲的身體日益恢復,耳朵的聽力依舊不好,她亦不曾與外界打交道,成日裡閉門不出的待在閣子裡,間歇有醫生上門爲她看診,月末的時候,她覺得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不會成爲負累的時候,計劃離開蔣府,這裡終究不是屬於她的地方,既然要讓蔣寒洲死心,那麼就要死的徹底,斷的徹底,倘若她一直跟蔣寒洲糾纏不清,結果無外乎都是災難性的,於蔣寒洲,於俊逸,於錦懿,包括她自己,都絕無好處。
那個擁抱,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迴應了,她甚至有些後悔起來,那日是不是太過沖動,將她苦心經營的冷血形象打回原型,好不容易讓蔣寒洲死心,會不會又橫生什麼枝節?
可是自那日之後,蔣寒洲並未再出現過,她知曉他辦了出院手續,回到了府上,可是他從沒有來過杏花閣,只是偶爾讓管家方承過來詢問她的生活所需。
他似乎很忙,似乎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徹夜不歸也是常事,這座空蕩蕩的大宅院裡,除了重歸蔣府謀生的方管家帶領一衆下人訓話經營之聲外,只剩下冬日裡凌冽的風雪聲。
倒是傻妞一天都沒落下的往外跑去彙報情況,停雲甚至覺得自己說個夢話,會不會被傻妞聽去,然後興顛顛的拿去邀功。
停雲整理好行禮,從牀底下翻出了她曾經藏起的一包銀票,眼下,她的當務之急是找到俊逸,不能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陳先生那幫有任務在身的革命志士身上,他們的存在不過是給她開闢了另一條蹊徑,她能靠的人,只有自己,至於幫他們監視蔣寒洲這件事,只能等她找到俊逸之後,再另作打算。
畢竟這幾個月,溫錦懿像是人間蒸發了那般,太安靜了,沒有任何消息和動靜,彷彿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個人,他收起了所有的鋒芒和尾巴,乾乾淨淨,一點線索都不留。
停雲找不到他,只能從他身邊人下手,那麼擺在眼前的第一個難題出現了,要怎麼離開蔣府。
停雲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暗暗嘆了口氣。
上次用凳子桌子架成梯子逃離蔣府,導致現在杏花閣裡所有的桌椅都被撤了,換成了榻榻米,軟墊,放眼屋內,除了暖爐,榻榻米以及一個神龕之外,基本只剩下一張牀了,連書櫃和精品櫃子都沒有了。
而院牆上的倒鉤刺又加高了寸把長,真要再翻牆出去,估計能被牆頭的利器戳成馬蜂窩,該堵的堵了,該撤的撤了,該封的封了,月門前有人把守,內院現在還有方承間歇巡邏,外院又有日本兵監視,蔣寒洲這是斷了她所有逃走的路子,當真是插翅難飛。
哎,停雲又沉沉嘆了口氣,盤腿坐在門口的榻榻米上,懷裡抱着一個小暖爐,雙眼無神的看着院子裡的雪景,絞盡腦汁的想逃出去的法子。
雪真大啊,像極了她來錦縣的那一年,那是她第一次見識東北的大雪,鋪天蓋地的厚重,鵝毛大小的雪片如織紗的幕布擋住了眼前一切的風景,卻擋不住那些不期而遇的美麗相逢,讓錦縣的冬日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驚豔,院子裡的梅花開了一層又一層,假山被堆成了白色的雕塑,像是一座座雪人,人工湖面被大雪覆蓋,偶爾傻妞會用鐵鍬砸破冰面,用網抓幾條魚打發無聊的時光。
原來那麼擁擠喧囂窒息的宅子,此刻空蕩蕩的寂寥,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睛如今一對也沒有,那些總是聒噪的大嘴也不見了,不見刀光,也無劍影,只剩下她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以及天際的炮火紅光。
她忽然很好奇,那位心狠手辣的蔣老夫人,究竟被蔣寒洲藏到哪裡去了,當她聽到引以爲傲的兒子,做了漢奸,又會是什麼反應呢。
“好慢。”她百無聊賴的說了兩個字,拿過散落在地上的書籍靠在門邊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傻妞終於帶着方承姍姍來遲。
停雲忽然有了幾分精神,從軟墊上起身,“怎麼樣?”
方管家連連點頭,做了一個手勢,“抓到了!”他繼續道:“守了兩個月,她就是不現身,哪怕留您的親筆信,也不成,謹慎的很,她白天出去覓食,入夜了潛回臨風院,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難怪一直蹲守不到她,原來藏在堆放雜物的閣樓上,昨兒個夜裡,我們按照您的吩咐,搜了閣樓,才把她給找到!”
傻妞比劃着手勢,便於停雲理解。
停雲平淡的眸子一亮,整個人都復有朝氣起來,看來她沒的猜錯!
方承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下人抓着一個姑娘走了進來。
停雲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抿脣笑了起來,“萬……麗。”
萬麗消瘦的像是一隻精怪的鼬鼠,一臉警惕的看着她,眼底有羞惱的神情,那日,她親眼看着停雲與溫錦懿拜堂,親眼看着馬丁廣場的爆炸聲傳來,這兩人爲了躲避戰爭而逃走。
她沒有帶她離開,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幫她完成父親使命的女人利用完了她,卻不帶她走!將她一人丟在了這個陌生的城市,丟棄在戰火之中。
說什麼要幫她父親完成使命,說什麼擔心她的安危,總是一副假惺惺濫好人的嘴臉,到頭來只是利用她完成了自己的私慾,父親的使命她何時放在心上過!枉負了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父親的使命完成的那一刻,等那封花名冊能親手交到名爲飛鷹的特務手中,可是她等來的只是赤裸裸的背叛,萬麗臉上的敵意更盛,“你又想幹什麼?”
停雲察覺到了她的抗拒,緩緩止了步子,她曉得萬麗經過萬家那次的變故之後,變得很敏感,悲悲慼慼的解釋,只會惹人生厭罷了,停雲先是將傻妞和方承遣了下去,隨後讓那些人放了萬麗,待院子裡只剩下兩人,她慢慢道,“萬老爺對我有恩,我說過幫你完成他的使命,很快就會有結果。”
萬麗懷疑的看着她,“你說真的?”
停雲看着她的脣型,緩緩點頭,“再給我一點時間。”
萬麗咬了咬脣,“我怎麼相信你?”
停雲看懂了她的脣,上前兩步,將手中的暖爐放入萬麗冰涼的手中,笑道:“憑那封花名冊還未外泄,憑我一直以來的堅守,如果當真背棄了你,我爲何不利用那封花名冊大做文章?哪怕黑市上賣了,也能賣個大價錢不是?我也不需要這麼費心勞力的堵你了。”
萬麗猶豫了一下。
見她沒那麼牴觸了,停雲這纔開始慢慢解釋,“我從沒有放棄過你,我自以爲你在玉然姐姐身邊纔是最安全的,如果跟在我身邊,只會讓你更加顯眼,畢竟跟着花名冊一起消失的,除了舒姓老師,還有萬家的千金,你跟着我纔是最危險的。”
“那你跟溫錦懿逃走……卻不……帶我……”萬麗怨惱而又遲疑的說着。
停雲走近她,讓那些聲音能夠進入耳中,雖然聲音很小,但是她聽到了,她說,“我是回武漢接俊逸,錦懿的家在這裡,我自然還會回來,只是萬萬沒料到局勢會詭辯到如今這種地步……”
萬麗凝神看着停雲許久,不得不說,停雲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眉眼坦蕩,目光清澈而又堅定,萬麗確認停雲沒有說謊,一時間踟躕在原地。
停雲毫無芥蒂的牽着她的手往屋內走去,笑說,“我早猜到你躲在臨風院的書房裡了,那日我去找玉然姐,發現裡面吃剩的香酥餅,確認那些餅不是玉然姐吃的以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畢竟蔣寒洲不愛吃甜食,只是沒想到你這麼難抓,可費了我不少腦筋呢!既不能驚動那些日本兵,又要防着蔣寒洲插手……”
“你……怎麼跟蔣督統勾搭到一起了?”萬麗忽然打斷她的話,“難道,你真的像別人傳言的那樣,是蔣督統的二姨太?”
停雲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寫字。
萬麗怔了一下,倒是聽說雲姐的耳朵出了問題,她拿過紙飛快的寫了起來。
當看到萬麗遞過來的紙張時,停雲脣角一凝,回首笑看她,“我不是,只是這張臉相似罷了。”
萬麗疑惑地寫道:“因爲這張臉很像,所以蔣督統才一直對你糾纏不休麼?溫老闆呢?”
停雲將她引至一側的榻榻米前坐下,招呼傻妞給萬麗準備熱水澡,她給萬麗倒了杯熱茶,拿了點心放在矮腳軟几上,不動聲色的說,“或許吧,我也不曉得錦懿在哪裡,總要找到他的。”
萬麗仍舊不太信任停雲那般,細細打量她許久,暗自思索,與其東躲西藏朝不保夕,不如再依仗眼前這個女人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找到父親的組織,再借機離開也不遲,於是她寫道:“蔣督統殺妻的行爲你知道麼?你留在這裡,不怕也遭遇同樣的下場麼?”那日她親眼見識過,所以至今記憶猶新。
停雲握着茶盞的手一緊,慢慢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何要躲在蔣府?”
萬麗悻悻寫道:“就像你說的,最危險的地方,纔是最安全的地方,除了蔣家,我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
停雲笑道:“是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伺候萬麗洗完澡,察覺萬麗漸漸放鬆了警惕和隔閡,停雲不經意問道:“這些日子,你都是怎麼從蔣府出去的?甬道里有那麼多的日本兵,想出去覓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萬麗一邊擦着溼漉漉的頭髮,一邊靠在牀頭,她發現內閣的地板下悶了炭火,地板上暖洋洋的,那暖流從腳底板通便全身,太久沒有這樣享受過了,人也放鬆了下來,她說,“從房頂呢!臨風院的閣樓上有個天窗,可以爬上房頂,順着房頂一直爬,爬到沒人的地方,沿着屋檐跳上街道。”
停雲眸子徒然一亮,她怎麼忘了,還有這麼個可以出去的法子!
“只是你讓方管家找到了我,難道他不會告訴蔣督統麼?那個天窗會不會被堵上?”萬麗寫道。
停雲一時沒有回答,盤腿坐在軟墊上,抱着暖爐思考起來,方承自然會告訴蔣寒洲,如今她不管在杏花閣做什麼,蔣寒洲都會知道,這件事瞞不住他。
聰明如蔣寒洲,一定會猜到萬麗的身份……畢竟她將花名冊暴露在了蔣寒洲眼前,他如此軟禁她,未必不是因爲那封花名冊的原因,所以她才這麼着急找到萬麗後立刻離開蔣府……
“姐姐,這段時間,你真的關心過我的安危麼?”萬麗低着頭,慢慢寫道。
停雲微微一怔,有些歉意的坦然道:“不瞞你說,我是最近才知道蔣府出事了,一直以爲你在玉然姐身邊很安全,加之我亦是自身難保,哪怕牽掛你和俊逸,卻騰不出手來,哪知連玉然姐姐都出事了……哎……”
這番話並沒有冠冕堂皇的辯駁,反倒增添了幾分可信度,萬麗緩緩點頭,寫道:“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
停雲說,“帶你去見一個人。”
萬麗本能的問,“誰?”
適逢傻妞從外面一陣風似得跑了回來,帶進了一屋子的風雪,傻妞開心的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停雲便知今晚蔣寒洲回府歇息了,她謹慎地閉上嘴。
傻妞這妮子,如今只要聞着蔣寒洲的氣味,搖身一變忠犬姑娘,老遠就開始搖尾巴,妥妥的倒戈了,停雲起身關上門,隨後看着趴在暖爐上玩着繡球的傻妞說,“妞,不瞞你說,明天我要離開蔣府。”
傻妞微微一怔。
停雲微微笑,“姐不想強迫你,只想遵循你的想法,你是要跟蔣寒洲,還是跟我?”
ps:十一外出中……所以更的少……就像小夥伴說的,作者在偷懶……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