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等,等西月無殤回家。
關上窗戶,圍着經久不息的火爐。
屋子裡又恢復了寂靜。慕容流蘇打開窗戶,就感覺到無數的冷雨飄落在臉上。
二柱娘見她不說話,臉上的表情也沒有變動,微微挑了一下粗眉。心裡又惦記着家裡九死一生才歸來的那一口子。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就蹬蹬蹬的跑出去了。
她說得七零八落,斷斷續續,可是慕容流蘇卻聽明白了。暴風雨,船沉了,西月無殤在海底沒有起來。
來人看見她,停了下來,“西月,娘子……。我家男人回來了……船沉了。我家男人和其他男人撐着救生用的木筏離開了。西月公子……因爲發現了目比魚,他下海了。暴風雨太大,我家男人實在是沒有辦法……”她身上的雨滴聲落在木板地上,擊出清脆的迴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匆匆忙忙的敲門聲,然後木板地傳來被重物蹋得咚咚咚的聲音,走得很急。
慕容流蘇一直坐在窗邊,她想,西月或許應該就回來了。
暴風雨來得很急也很快。噼裡啪啦的大雨點落下來,打得木屋頂也噼啪作響。
慕容流蘇坐下來,聽着外面呼嘯的海風,很多人叫喊着把船泊牢。
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適應力極強的人,基本在這屋子裡,她已經大抵能摸清楚所有的方向和東西的放置了。西月在擺放東西的時候,一般很少移動,後來她眼睛看不見了,就更是不移動了,只是把那些當道的東西移到了邊上。
慕容流蘇聽到窗戶被吹得簌簌作響,摸索着過去關窗子。
二柱娘風風火火的走了。
慕容流蘇點了點頭。
海風颳得無比的厲害,二柱娘從屋子裡走出來,看了看天色,皺緊了眉頭,趕緊把慕容流蘇扶到了屋子裡。對她說道,“西月娘子,我看這天氣要變了,你別亂走,我回屋裡去收拾收拾東西。怕是要下暴風雨了。”
慕容流蘇覺得應該是傍晚了,因爲她聽到很多人漁船靠岸的聲音。
……
女人見她不說話,也覺得沒趣兒了。漸漸的也不說話了。
她一直在說,說了很多事情。慕容流蘇一直靜靜的吃着飯。
她說,不過,你們家西月公子是不是身體不大好?那天,我家男人看見他坐在海邊,嘴角還掛着殘留的血絲,還以爲受傷了呢。可是看上去,公子卻又是完好無損的。
她的語氣很得意,好像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她說,西月公子長得那個真叫美啊,村裡面好多姑娘都念叨着,甚至有那小夥子也偷偷瞄着。
她說,西月公子很疼你啊,昨天看見他揹着你散步呢。你不知道,在這裡,我們女人的地位其實是很低的,有哪個男人能容忍女人騎在自己頭上呢。心底默默的加上了一句,何況是西月公子那般美好的人兒……
她說,他們一般出海晚上就歸家,也有特別的時候,在海上遇到了風暴。不過,讓慕容流蘇放心,因爲她家那口子和大海打了多年的交道,熟悉着呢。
二柱娘是一個健談的人,她說到漁村基本是與世隔絕的,很少人知道有這麼一個漁村的存在。因爲這漁村是孤立的,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所以當初看見西月無殤帶着她出現時,大家都很吃驚。因爲外人很難找到這裡。
慕容流蘇吃着她做的飯,味道不錯,可是她總覺得差了什麼。
她只好按照西月無殤說的,給她做菜熬粥。
其實他們的屋子裡面陳設是極其簡單的,而且西月無殤這個人向來潔癖慣了,所以沒有什麼東西收拾。
二柱娘覺得她不說話,自己也是訕訕的。幫着她收拾妥當了就在外面搭了一個躺椅,扶着她躺下。然後自己開始裡裡外外的在他們的屋子裡忙。
慕容流蘇但笑不語。
二柱娘趕緊搖頭,把那帶血的碗放開,“西月娘子說笑了,你可是一個美人兒呢。”
慕容流蘇淡淡一笑,“怎麼,大姐,我現在很可怕?”
二柱娘給她擦嘴邊的血跡時,沒有西月無殤那麼穩妥,甚至手都微微顫抖着。
二柱他娘是一個憨直的女人,臉上藏不住表情。不過,幸好,慕容流蘇也看不見。所以當她爲難的端着西月無殤留下來的血藥給她喝時,她並不知道二柱娘那古怪的表情。
她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
“西月娘子,你醒了。西月公子已經和我們當家的一起出海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二柱他孃的。
那天晚上,因爲西月無殤一直抱着她睡,所以她的寒氣還在發芽狀態就消失了。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西月無殤又咳了咳,他說,“然兒,我聽說一種可以治療眼睛的魚,在大海深處。明天我和二柱爹他們一起出海。去給你尋藥。二柱他娘會過來照顧你的。”
她把臉埋在他的背上,亦是薄薄的冰涼,她想,爲什麼這樣一具不甚火熱的身子,對於自己來說卻是那麼的溫暖,是因爲他是自己的相公麼?
慕容流蘇也並沒有再問,儘管她失憶了,可是她亦是明白別人不想說就不要勉強的道理。
西月無殤覺得耳邊像有一根羽毛在撓似的。溫柔的一笑,“沒有。想必是無意中受了點風寒。我身子很好的。”他說。
她聽到西月無殤咳了咳,儘管他忍住了,腦海中想起他那略微透明的容顏,“西月,你身體不好麼?”她在他背上問,呼吸就在他的耳邊。
海風一直吹過來,她知道他們一直沿着海岸線走。想起自己前不久還來來回回沿着海岸線走了數十次,現在再走,卻又是換了一種光景。
她感覺西月無殤的目光,感覺到他把自己背了起來。
慕容流蘇覺得,自從寒氣頻繁的發作,自己的身體衰退得很快。才走了不遠的路程,她就累得香汗淋漓。
慕容流蘇聽到很對人向他打招呼,他淡淡的回答着。禮貌而客氣。
他依舊給她做了飯,喂她吃下,然後扶着她在海邊散步。
她的脣瓣在他血的渲染下,紅得嬌豔,如火如荼。
慕容流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取口的喝了下去。
西月無殤幫她擦去嘴角的血跡,“然兒,你體內的寒氣必須喝這個藥。這是我找了好久的,乖,喝吧。”
慕容流蘇微微皺眉,抿了一口,卻是停住不喝。
“然兒,喝藥吧。驅寒的。”他一手扶着她,一手端着藥,聲音很溫柔。
從頭至尾,西月無殤連眉都沒有挑一下,當那碗接滿時,他拿出懷裡的藥,隨意塗抹在傷口上,就給她端了出去。
扶着她坐好,自己走了出去,對着潔白的瓷碗,手腕上的傷口上面再添新傷。殷紅的血流下來,滴在了碗裡。
西月無殤沉吟,“然兒,你等等,該喝藥了。”
她的臉色透明得厲害,短短几天,下巴越來越尖。身上無時無刻不有着寒氣。
慕容流蘇放下手,柔柔的一笑。
西月無殤漂亮的喉結略微滑動,捉住她的小手,“然兒。”他沙啞着開口。
慕容流蘇摸着他的身子,站了起來。手爬上他的俊顏,嘴角沁着淡淡的笑,摸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脣,他的下巴……
西月無殤把玩她秀髮的手微微頓住,漂亮的眸子裡千帆過盡,喜歡什麼呢……。
“可是站在你旁邊,就相形見拙了。”慕容流蘇淡淡一笑。“西月,你喜歡我什麼呢。”
西月無殤脣角勾起顛倒衆生的笑,看着銅鏡裡的人,“好看。”
慕容流蘇搖了搖頭,仰頭看他,儘管她看不見。“西月,我好看麼。”
“怎麼了?身子又難受了?”西月無殤那惑而不俗,魅而不嬌的聲音溫柔的響起。
慕容流蘇覺得眼睛開始酸澀,頭又開始疼,潛意識裡,她覺得這些事情好像很熟悉。就像很久之前,也有人給她梳頭,給她插上簪子……
拿起那精緻的木梳,給她梳着那一頭柔順的長髮。典雅漂亮的髮髻在他手下輕鬆完成,最後一朵白色的小珠花插入。
西月無殤把她抱下牀,放在梳妝檯前坐好。
西月無殤的手有些笨拙的給她套上衣衫,慕容流蘇看不見他臉上那抹不自然的絕美酡紅。
他們同塌睡覺,可是甚至連親吻都沒有一個的。
西月無殤早在她動身的那一刻就醒了。看着她牽扯不清的衣服,看着她淡淡的表情,心裡微微一動。拿過她的衣服,“我給你穿吧。”
慕容流蘇微微動了動,身邊的熱源沒有消失。她坐了起來,摸索着旁邊的衣衫,可是平素穿慣了的衣服此刻卻是極不合作的拉扯不清。她甚至懷疑,這衣服到底有沒有穿了十幾年,爲什麼自己感覺那麼陌生?
……
西月無殤垂下他那絕美的眸子,過了良久,溫柔的一笑,那笑,足以融化任何堅冰,“我還可以看見。”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世上還有這種體質啊……
“我瞎了。”慕容流蘇輕輕的說着。不但瞎了,而且每天到了固定的時間體內的寒氣就開始上升。
輕柔的擦去她嘴角的血跡,“然兒,我不走了。我會給你治好眼睛的。”手腕上的傷口還很新鮮,那是剛剛給她喂血而割的。
爲什麼呢……
失明瞭……西月無殤腦子裡反覆出現這句話。走……他以爲自己要走的。當發現遊戲朝着他不可掌控的地步發展時,他逃了,可是他又回來了……
慕容流蘇淡淡一笑,“西月,我想我失明瞭。你要走麼?”
怎麼會這樣!
西月無殤看見她醒來的激動在她那茫然的眸子裡慢慢褪去,腦海裡不好的預感閃過。搖了搖微微透明的指,沒有反應……
她睜大眼睛,可是卻看不見他的絕世容顏。
“然兒。”西月無殤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疲憊和沙啞。可是在看見她醒來時,又有了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真怕她醒不來了。她的身子越來越差了,這樣下去……
當她意識恢復時,她又感覺到了那熱源。
那寒讓她身子趨於麻木。所以,什麼時候痙攣着倒下的,她並不知道。
原來,溫度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啊。
她想了很多事,想到寒意再度襲來,甚至蜷縮着瑟瑟發抖,嘴角的笑有些諷刺,呵,西月不在,自己若是這樣死了也是可能的。
被拋棄?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難道以前被拋棄過?
她覺得,自己的性子,在什麼地方或許都是會被拋棄的。
其實,她不意外,真的。所以她能很平靜。
她不知道在門廊處坐了多久,中途她感覺到有一些人來看了她,那夾雜的聲音裡,她聽到他們說,“村裡沒有找到西月公子。”
她想,自己沒有失憶前是否也是這樣一個性子?對一切都毫不在意?甚至是自己的身體。那麼,有什麼是自己在意的呢……
慕容流蘇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能這麼平靜,不管是面對自己的失明,還是面對西月無殤的無故消失。
半晌,大漢終是默默的走開了。他想,西月娘子病了,西月公子或許不知道,或許就是已經出去尋藥了。但是西月娘子這樣,他還是覺得不放心。於是下去給村長說了一聲,看看西月公子在哪裡,也好早點通知他。
慕容流蘇擡起頭,好像還能看見那又要落下的夕陽,“謝謝。”只是兩個字,在無多話。
大漢走上前,認真的說道,“西月娘子,咱家是粗人,有話直說。不知道西月娘子是不是和西月公子吵架了?但是,咱家相信,西月公子一定是有事出去了。”
慕容流蘇像是會猜他心思是的,“別找了,他不在。魚,你帶回去吧。”
“西月娘子,真的沒事麼?”大漢想,西月公子呢?怎麼沒有看見。
慕容流蘇淡淡一笑,摸索着退到門邊,靠着門廊坐下來,“沒事,你回吧。”
大漢微微滯住,“西月娘子,現在已經要到歸家時刻了。你,怎麼了?”
失明瞭麼……在確定後,反倒沒有先前的慌張。淡淡的開口,“暮色降臨了吧。”
慕容流蘇看不見了,可是他能感覺到大漢的動作。
“西月娘子?”身高七尺的大漢覺得異常,爲什麼西月公子的娘子那雙大眼睛會那麼空洞,而且眨也不眨……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沒有反應……
慕容流蘇感覺自己要跌倒的時候,被一隻帶着魚腥味的粗壯手臂接住了。
“啊,西月娘子,小心!”
乒乒乓乓的摸索着出去,什麼也看不見……
不會的!燈在哪裡……摸索着撞到了什麼,腿上疼痛襲來也不介意。
慕容流蘇一驚……
這時候,聽見外面有人叫西月公子。那人是學堂裡一個孩子的爹,每天下午都會送魚過來的。
慕容流蘇醒來,身邊並沒有西月無殤。睜開眼睛,可是眼前一片漆煙。天還沒有亮?
翌日。
慕容流蘇的呼吸逐漸平穩。西月無殤卻是一宿沒睡。
遊戲玩得太認真,誰又是主戲之人?
“恩。”
略微沙啞着開口,“然兒,睡吧。我會一直抱着你的。”
西月無殤身子僵硬,甚至在那女子馨香下,他的下腹有了反應……
慕容流蘇身上的寒意褪去,嘴角帶着微彎的弧度,埋在他懷裡的臉微微蹭了蹭,“西月。”她只是叫了他的名字。卻並沒有說什麼。
溫藹的燭光裡,白紗幔輕輕搖擺。帳子裡,西月無殤絕世的容顏帶着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些微緊張,他一直注視着她。直到她身子不在顫抖。
慕容流蘇又向他懷裡擠了擠,感覺那帶着冷冽蓮香的身子成了驅逐寒意的唯一浮木。
脫了靴子,抱着她一起躺在牀上。兩個月了,第一次同塌而眠。
西月無殤的身子從開始的僵硬到後來的軟化。這一刻,他沒由來的開始心疼……。
“冷……好冷……”她無意識的呢喃。
那徹骨的寒意趨向那熱源,慕容流蘇一下子撐起身子,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裡,身子使勁縮在他的懷裡。儘管他的身子一直泛着淡淡的涼意,可是對於此刻的她來說,依舊是多麼溫暖的存在啊。
西月無殤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垂下眼眸。
慕容流蘇瞬間拉住他的手,抱在自己懷裡,水眸半睜,“西月,我冷。”
兩指放上她光滑的額頭,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頓。居然到達如此的地步了麼……
淡淡的燭光在西月無殤的彈指間點燃。他看見她慘白的臉。
不知道爲什麼,只要靠近他,慕容流蘇就覺得身上的寒意減輕了幾分。
西月無殤走過去,“然兒?”
牀上的慕容流蘇已經蜷縮成了一團,被子裹得跟個蠶繭似的。冷,絕致的冷。
快步向內室走去。
他微微起身,屏氣凝神的側耳傾聽……
夜很靜,海浪聲都小了下來。
閉上眼睛,他不承認自己心裡那些微小的變化。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己的佈置在走着,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外面很亂,瀾月國內動盪,自己的勢力把瀾月和凌寒攪得不得安生。煙玄差不多也接近瘋狂的邊緣,殺了無數的人,掘地三尺只爲找到她。滄禹的叛軍再過三個城就攻進京城了。
西月無殤在外屋並沒有睡着,那冷冽的眸子在煙暗中靜靜的睜着。
是真的冷,骨子裡那種浸透出來的寒意。甚至她覺得牙齒開始打顫。
身上的蠶絲被應該是很暖和的,可是她依舊覺得冷。
慕容流蘇躺在牀上,卻總覺得睡不着。自己是否遺落了什麼?
西月無殤還是不和慕容流蘇同睡。他不是君子,他只是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很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