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批考生們的卷子,禮部官員不放年假,晝夜批閱。雖有官員抱怨,但一想着有雙倍的俸祿,便只好默默嚥下了苦水,在銀子面前,辛苦又算個什麼呢?
因爲今年是重考,時間又和春節趕在一起,遂取消殿試,皇帝批閱呈上去的前三十名的卷子,定出狀元、榜眼、探花。
各部門加班加點,終於在正月初一日放了榜。
放榜日鞭炮聲隆隆不斷,就好像是爲考生們祝賀。
陳巽和陸春秋都是文人,真正的文人。
這就意味着他們有着文人的清高與傲骨,意味着不與人爭不與人搶,意味着遠離人羣恬淡自守。——兼有儒道二家思想。
二人於客棧房間內端坐對弈,你來我往,好似專心致志。
“吱——”,徐三娘帶着一身風塵,一身霜雪回來,面無表情。
陳、陸二人擡頭看看她,沒說話。
徐三娘卻是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到了這樣的疑問:發榜了嗎?看到我的排名了嗎?
心下好笑,也不點破,邊走邊除去外衣,道:“今兒雪好大,福祿街擠得人滿爲患。”
她明顯感覺到二人的耳朵在仔細聽着她的每個字,福祿街——正是張榜之地。
收拾好自己,拿着《詩經》去一旁讀,徐三娘天資極好,又肯下功夫,不到一個月,已經可以自己讀《詩經》了,有不懂的地方就問陳巽、陸春秋,二人也願意解答。徐三娘覺得自己這是“不恥下問”,非常值得推崇。
二人看徐三娘一邊看書,完全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陳巽微笑,陸春秋摸了摸鼻子。
“你問!”
“你問!她是你妻子,你問她天經地義!”
“不行。若是問了,我丈夫的威嚴何在?還是你問,你是客人,她不好意思拂你之意!”
“我……好吧!”
眼神交互間,二人用眼睛完成了如上對話。
陸春秋又摸了摸鼻子,在陳巽覺得他的鼻子都快要摸爛的時候,他終於問道:“那個,三娘……今天天氣如何?”
問完陳巽這麼溫和的人都有一巴掌上去的衝動。
可徐三娘此時竟個好脾氣的,有問必答從善如流:“嗯,很冷。”
“呃,三娘,你剛剛去哪了啊?”陸春秋問完,自己都想拍死自己了。
徐三娘繼續好脾氣好涵養:“我去了福祿街啊。”
連何簡都說徐三娘讀書後脾氣好了許多。
此言不繆。
陸春秋繼續摸鼻子。
陳巽無法,爲了保全朋友的鼻子,他只好捨生取義大義凜然,道:“三娘,可看到榜了?”
“棒?什麼棒?”看陳巽和陸春秋一副急得眼睛都紅了的樣子,偏偏還強自保持文人的形象,徐三娘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哦,你說皇榜啊,看到了看到了。”
陸春秋忙道:“可看到我們了?”
徐三娘笑道:“看到了!你們可真是不好找,我足足看了兩頓飯的時間才找到你們,真是不容易!”
陳、陸二人的目光像四道火焰直直的射過來,徐三娘再不說的話很容易就被灼燒死了,只好委屈的道:“你們挨着,一個狀元、一個榜眼。”
陸春秋聲音都有些發顫,道:“誰是狀元?”
徐三娘道:“陳巽。”
陳巽剛剛從排名很靠後的陰影中走出來,心有餘悸,問道:“那你怎麼說看了兩頓飯的時間!”
徐三娘瞪大眼睛,滿臉無辜:“我怎麼知道你們考得那麼好,我是從三甲開始看的。”
陳、陸二人執手相看無語凝噎,此時無聲勝有聲。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們!——這本是二人心內哀怨,可大激動大歡喜小哀怨混在一起,眼神就變了味道。
徐三娘只覺兩人目光是敲骨剝皮般的陰鷙與危險,周身寒氣縱橫,不禁打了個冷戰,道:“狀元郎,榜眼郎,你們可不能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啊!我不是有意的!對了,我是義夫人,皇上親封的義夫人!”
陳巽笑着走到徐三娘面前,露出一口白牙,道:“三娘,放心,你是義夫人,我們自然不敢動你。如此便請義夫人爲我們兄弟二人做頓飯,我們歡慶一下可好?”
徐三娘覺得自己要是不答應,這兩人可能隨時殺人拋屍,馬上一溜煙兒似的奔向廚房,使出十八般武藝,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累得兩隻胳膊疼了足足三天。去喂乞丐吃東西時,被以爲患了癲癇,拒絕接受投喂。
徐三孃的心沉進了冰封的湖底。暗暗決定,以後再也不得罪讀書人了!他們平時不發瘋,發起瘋來不是人!
其實徐三娘是不怎麼驚訝陳巽和陸春秋中一甲一二名的,可令她驚訝的是,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竟然是何簡。
朝中的局勢,似乎在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俞伯嵐在丞相府中閉目凝思。此番皇帝只是重考,並未追究受賄官員與實施賄賂考生,對待主考官趙昊也從輕處理,看似是隻敲山震虎,給丞相及百官留足了面子。實則原先在榜者無參考資格,自己已是敗得一敗塗地。至於從輕發落,大概只是缺少證據——趙昊手上並無證據,即便是他反水,一人供詞也說明不了什麼。
若是有證據,那麼這次沈靖又當如何?
往年間雖沒做得如此明顯,但買賣一事彼此心照不宣,此番動手,是終於忍不住了嗎?
十年,沈靖倒是好忍功!
六部有四部皆在我手,天下十三州府聽命者過半,沈靖,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動我!
桃夭端着一杯茶上來,見主子正雙眼緊閉,眉毛擰成川字,便放下茶杯,盈盈然走到俞伯嵐後面,手輕柔柔的撫上俞伯嵐的太陽穴。
俞伯嵐在桃夭進來時便聽到聲音,知是桃夭,也不攔着,待那雙柔荑撫上時,卻一把捉過放在嘴邊,惹得桃夭一聲嬌嗔。
這桃夭雖名字灼灼豔麗,眉目間卻是清冷冷的,一笑,便如同三月春風吹過河岸,萬物都有生機了起來。她是俞伯嵐春天買來的小妾,年紀雖小,一言一行,自有種風流之態。
俞伯嵐順勢把他拽到身前,抱坐於膝上。
桃夭笑道:“爺別鬧,我給你柔柔頭。”話雖這麼說,卻沒有一絲要起來的意思,胳膊掛在俞伯嵐脖子上,很是得意。
俞伯嵐寵她。
俞伯嵐摸到桃夭胳膊,桃夭不自覺的“啊”了一聲,身體往旁邊躲,笑道:“爺別摸那裡,癢得緊。”
俞伯嵐不懷好意的笑道:“是嗎?”手上用力,偏偏重重的一捏。
桃夭這回已經變成慘叫了。俞伯嵐發現不對,馬上擼起桃夭的衣袖一看,白藕似的胳膊上竟佈滿青紫,乍看上去很是猙獰。桃夭掙扎着放下袖子,再擡頭,俞伯嵐的臉色已變得烏雲密佈。
“爺……”
“是我對不住你,把你帶進這府裡來。你走吧,今日便走。——我不忍見你如此,又動不得她。”
桃夭聞言,原本就雪白的雙臉更是失去了血色,整個人好似失去魂魄一般,腿一軟,跪了下去,雙手捉住俞伯嵐的褲腿,道:“我不走!爺既然讓我離了那虎狼窩,我一輩子便是爺的人,這點打罵算什麼!——只求也別趕我走。”
雙目有淚花閃動,卻是倔強得不肯落下來。
那個“她”指的是誰二人不必明言,俞伯嵐的正妻,兵部尚書曹文亭的女兒曹氏。別說俞伯嵐,就是當今天子沈靖,也動不得她。
正沒可開交之時,小廝常紅回稟。桃夭梨花帶雨的跪在俞伯嵐腳下,俞伯嵐看到常紅進來,伸手扶起桃夭,道:“我不逼你,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什麼時候若想走,我連賣身契一起給你。但是——”
話鋒一轉,語調突然嚴厲:“收起你那些爭寵的小心思。”擡手撫上她的臉頰:“有這張臉,爺愛你還來不及呢。——去吧!”
桃夭只覺得自己的心上了又下,下了又上,跳得跟打鼓似的,聽到這聲“去吧”,如聞天籟,忙道:“是。”向俞伯嵐福了一福,轉身離去,背影裡有說不出的落寞蕭索,向秋風吹過的樹葉。
俞伯嵐問道:“怎麼樣?”
常紅如實答道:“回主子,狀元郎他不肯來,說是天子門生,瓊林宴還沒吃就先拜見大人於理不合。他謝大人的賞識,來日必當登門造訪。”
俞伯嵐笑道:“這就是不想和我們上一條船了。也罷,何必強人所難?”
“還有一事。”
“何事?”
常紅道:“這狀元郎陳巽的妻子便是那日當街告御狀,被封爲‘義夫人’的。”
俞伯嵐笑道:“原來如此。若是這樣,我便是定要會會這狀元郎了!”
“你再去一次,只說是和尊夫人有關的事,看他來不來;另外,再找個時間請一請榜眼,據說他家裡甚是貧寒,咱們不能一棵樹吊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