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巽付任前被沈靖召進宮,他一點兒也不驚訝,穿戴整齊,拿着一個信封,裡面是他瓊林宴回來便寫好的東西。
進得清涼殿正殿,等着他的自然不是沈靖,而是徐三娘。
明明更親密的關係都存在過,此時竟然比陌生人都不如。陌生人第一次見面還能聊幾句,他們四目相對,卻是兩廂無言。
――一如他們的新婚。
徐三娘看陳巽這身月白的衣衫,想起了去年給他收拾包袱時的激動,以及進京趕考前一晚的荒唐夢。
一時心中五味雜陳。她從來沒愛過陳巽,而陳巽對她亦是奉父遺命,不得不娶。
可這近一年的朝夕相伴,又做不得假。
她心中酸脹,卻是自己親手造的孽,只能自己來收拾。利用了就是利用了,沒什麼好說的。
徐三娘一揚脖,嘴裡的刀子還未說出去,只聽陳巽道:“你比先時胖了些。”
只這一句,徐三孃的心臟好似被萬箭射中,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陳巽依舊是老樣子,溫潤、端方,甚至有些讀書人的呆氣。徐三娘最喜歡的,也是他那種天地自有公理在的呆氣。
陳巽見到徐三娘,卻是心中滿是平和。如果說來之前還有氣,有怨的話,那麼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
本該是最親近的兩個人,就算不能攜手走完以後的路途,至少曾經共度難忘時光,有憾無悔。
陳巽道:“三娘,這個給你。明天我要回廣安縣做縣令。”
徐三娘木然接過信封,上面整整齊齊的瘦金體:徐三孃親啓。
“我……”
陳巽打斷她,突然道:“你想陪我一同回廣安嗎?”
徐三娘擡眸看陳巽,像是要把這個人印進頭腦中,雖不忍,卻還是抿着嘴,緩緩的搖了搖頭。一行清淚漫下,染溼了徐三娘手中的信封,氤氳。
陳巽笑:“那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遺憾了。願你求仁得仁,京中險惡,你多保重。”
雖說了離別的話,陳巽卻沒有走,擡手擦了擦徐三孃的淚,卻是越擦越多。
他溫言道:“別難過,就算你是利用我,我也不恨你。廣安讀書的歲月,京中通才客棧時光,這一路走來,若是沒有你,多麼無趣。”
徐三娘搖頭:“騙了你就是騙了你。是我對不住你。”
陳巽道:“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
徐三娘擡手捉住陳巽爲他擦淚的手:“我欠了你,日後若有需要我的時候,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陳巽笑,抽出了手,輕撫徐三娘頭:“以前就覺得你有有紅拂的俠氣,現在看來還真沒錯。青天白日的,說什麼呢。——你好好的,我走了。”
言罷欲轉身,徐三娘捉住陳巽的衣角,低聲道:“小心陸春秋,我錯看他了。”
陳巽點頭,深深的看了徐三娘一眼,道:“你保重。”轉身而去。
徐三娘送陳巽到清涼殿大門口,看着陳巽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宮牆盡頭。
徐三娘打開信封,蔥白般的手指展開信紙,仍舊是飄逸端莊的瘦金體,只看了標題的兩個字,徐三娘就擡頭看向湛藍蒼茫的天空,防止淚水再次打溼信紙。
那兩個字是:休書。
陳巽不恨她,陳巽成全她。——究竟是因爲讀書人的氣魄風度,還是對她的關愛包容,都不重要了。徐三娘這輩子,欠了陳巽。
放眼望去,湛藍高遠的天穹,朱甍碧瓦的宮城,一隻孤雁飛過,沒有哀鳴。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沈靖坐在清涼殿東殿,心卻在思量,何簡其人,到底該不該用。何簡的叔父豐州刺使何隋,那是出了名的馬屁精,牆頭草,嫁女兒都恨不得把女婿放在秤盤上稱個幾斤幾兩。不知爲何弟弟何晉卻娶了穆州刺使史桂茹的大妹妹,史家又一直是十三州中爲數不多的忠於沈靖者。是以史桂茹的妹妹蘭嬪,沈靖也多加照顧。
這樣一個人,究竟怎麼用?
刑部尚書胡東來上書,稱此次和大理寺聯合查顧家舊案,大理寺卿同大理寺少卿齊齊病倒,只有新任的大理寺丞何簡可用。但用與不用,怎麼用,還得請皇上拿主意。
“病倒?只怕是嚇倒!”看這封奏摺時,沈靖皮笑肉不笑的對溪流說。
溪流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半晌方道:“嗯?陛下說什麼?”
沈靖不以爲忤,只道:“小流兒,你這幾日乏得很,不如歇歇。”
溪流道:“不用。”
沈靖也就不再逼他,拍拍他的肩膀:“小流兒,徐三娘,你別動她。她的父親已經被俞伯嵐殺了。”
溪流垂下眼簾:“奴婢知道。”
徐三娘木頭一樣在這兒杵了不知多久。竟遠遠的看着個熟悉的身影越來越近。
走到跟前,不是別人,正是何簡。今日他穿着依舊華貴,只是身邊沒有那小童,看着格外順眼些。
何簡見到徐三娘也是怔,隨即笑道:“三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竟是十分高興的樣子。
看着徐三娘手中的信紙,瞄了一眼,神思一轉,已然通透。
徐三娘還未從悲中緩過來,見了何簡便慣常的沒好氣,也不說話,就盯着他看。
何簡被徐三娘盯得抓耳撓腮好不自在,心想你被人休了拿我出什麼氣?對着徐三娘那張臉,卻是怎麼都發不出脾氣來。長得好看的女人,天生就有撒嬌的權利。
“你打哪來?”
何簡立馬道:“玉清宮。”比教書先生讓回答問題時都恭敬幾分。
徐三娘奇了,難不成這貴公子小白臉竟和玉清宮的蘭嬪有一腿不成,承認得也真坦蕩。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心思全寫在了臉上,何簡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想什麼呢?蘭嬪是我小姨,我來敘久別之情的。”
“哦。”徐三娘頓覺無趣,自己剛被休,便見不得別人好,看何簡還沒走,便直問:“你怎麼還不走?”
何簡見過徐三孃的多張臉龐,這回竟是如此直接了當,毫無婉轉機鋒,一時間覺得徐三娘就是直爽傷人也比別人灑脫幾分。
笑道:“三娘站在門口,我哪敢進呢。”
徐三娘這才發現自己仍舊站在清涼殿大門,不知道已經多久了。
這何簡原來是要去見沈靖,怪不得直接就往清涼殿走,見到徐三娘還是一驚。徐三娘還以爲這人是吃多了撐着了專門找自己消遣的呢。
也不多言,轉身回去,誰知何簡又似牛皮糖似的黏上,跟在徐三娘身後:“三娘你不回棲梧宮還去清涼殿幹嘛?皇上也召見你了?”
徐三娘聽他說話就像有隻蜜蜂在嗡嗡,吵完左耳吵又耳,於是道:“住口!”
果然世界清靜了。
快要進清涼殿側殿時,何簡終是忍不住,悄聲道:“三娘,原來你的執念是俞家,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言罷揚長而去,見沈靖了。
氣得徐三娘直跺腳。
人和人的相處講究緣分,徐三娘和俞九兒,不管是性格還是身份,都完全不同,說是有天壤之別也不爲過。可奇怪的是,自從徐三娘住進俞九兒的棲梧宮,對俞九兒的稱呼從“皇后娘娘”到“皇后姐姐”,兩個人簡直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沈靖悄悄問徐三娘,徐三娘睜着大大大眼睛到:“皇后姐姐好啊。”
悄悄問俞九兒,俞九兒但笑不語。
沈靖無奈。
晚上,徐三娘照例和俞九兒睡在那張雕有龍鳳呈祥的大牀上,二人都只着褻衣,俞九兒淡粉,徐三娘嫣紅,兩人並肩躺着,徐三娘笑道:“皇后姐姐,今兒皇上問我爲什麼和你這麼好。”
“嗯。”俞九兒一向話少。
“我就和他說因爲皇后姐姐好啊。”徐三娘嘻嘻的笑,“他問我怎麼好,我偏偏不告訴他!”
俞九兒對徐三娘感情很複雜,她一向很少與人親近,自幼便是如此。嫁與沈靖之後,二人利用算計多於感情,正如沈靖所言,他們是同路人,連朋友可能都算不上。
這個橫衝直撞闖入皇宮的徐三娘,這個揭開沈靖正是反俞序幕的□□,卻像暗室中的一束光,照進了俞九兒的心裡。
原本俞九兒極不願與人同牀共枕,即便是沈靖召她侍寢,也是雲消雨止之後便回棲梧宮,從不在清涼殿過夜。
而至今,沈靖還未在棲梧宮過過夜。
“皇后姐姐,你說這次刑部的那個什麼胡東來,能查清顧家舊案嗎?”
“不能。”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找個替罪羊罷了。”徐三娘一點兒也不驚訝。
俞九兒少有的問道:“你既知道,爲何還要如此?你知不知道,無論如何,俞伯嵐是不會饒過你了。他這個人,狠毒成性有仇必報。”
徐三娘轉過身,看着俞九兒端正的側顏,道:“我自然知道這件事不可能扳倒他,不過是要借個由頭罷了。這件事之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皇上向俞伯嵐發難了。”
俞九兒也轉過身,看這徐三娘燈燭下略顯昏黃卻依舊明豔的臉,笑道:“連皇上都被你算計進去了。”
徐三娘卻不同意,反駁道:“我這不是算計,是和皇上不謀而和。”
棲梧宮炭火很足,俞九兒香肩半露,卻見俞九兒粉色褻衣貼在身上,顯然也是熱了,卻依舊端端正正的穿着,不肯有一絲鬆動。便起了促狹的心思,心想我每次換衣都不揹着她,卻至今一次沒見過她呢,一邊道:“皇后姐姐不熱嗎?”一邊伸手,要去解俞九兒褻衣。
俞九兒沒防備,竟被徐三娘偷襲成功,略微露出白玉般的肌膚。徐三娘剛要開口,一個巴掌便把未出口的歡呼打沒了。
待徐三娘從震驚中緩過來,只見俞九兒已經坐起,一手緊緊地攥着衣襟,另一隻打了徐三孃的手兀自抖着。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同時道歉。徐三娘坐起,輕輕抱住俞九兒:“是我不對,皇后姐姐。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不碰便是。”
想了想,知道俞九兒爲打了自己自責,笑道:“皇后姐姐,你看,你看你打了我,我的臉都不怎麼疼,你的手倒是疼得很。所以其實是我佔了你便宜呢。”
俞九兒只是搖頭不語,眼中無淚,只有恨。
徐三娘把俞九兒整個都抱在懷裡,額頭對着額頭,這次俞九兒沒有躲開。
兩個人相依相偎,不知外面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