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九兒領帶三娘回到棲梧宮,直接將她領到自己寢宮,屏退衆人,拉着她坐下,道:“你以後就跟我住,不要亂走,更不要亂吃東西。”
她語言簡短,卻滿是關心之意。
皇上既肯讓她領自己回來,徐三娘便知這皇后應是沈靖的人了。
徐三娘點頭稱謝。
俞九兒看着徐三娘道:“溪流一會兒應該來看你。”
徐三娘剛想問誰是溪流,爲什麼來看我,便從房上落下一人,徐三娘一驚,十分自然的站起身,擋在俞九兒身邊,心道這宮內這麼不安全,竟從房上掉下個人來,不知是什麼來頭。
胡思亂想間,定睛一看,即非江洋大盜也非蒙面俠客,而是剛剛立於沈靖身邊的太監。
心思一轉,便明白俞九兒的所言之意。
也不害怕,上前施禮道:“公公好,深夜來訪,不知爲何?”
溪流雙目通紅,直盯着徐三娘,壓低了聲音:“你根本不是顧家女兒。”
徐三娘一笑:“自然不是。”
溪流聽到答案後竟有一絲失望:“你所求爲何?”
徐三娘直言道:“這應該讓你的主子來問我。”
溪流一愣,隨即向俞九兒施了個禮,起身離去。
徐三娘只見人影在眼前一晃,再看時哪有什麼溪流。目瞪口呆:“宮裡的太監都這麼好輕功?”
俞九兒安慰道:“他是皇上手下暗閣的頭號人物,自然比別人好些。”
正月十六,自上次科舉案後,再次舉朝震驚。
因爲皇帝早朝,發生了幾件事。
一是命刑部尚書胡東來再查十年前顧家行刑前即被滅門之案,令大理寺陪同查案。
二是廣安縣縣令楚雲生治縣有功,皇上欲掉回京,請免,自請調任永安縣令,以除匪患。
三是新科狀元陳巽自請出任廣安縣令一職,皇帝批曰準。
四是下旨令榜眼陸春秋任刑部主事,而探花何簡入大理寺。
四道聖旨一下,連俞伯嵐都用一種奇特的發亮的目光注視着沈靖。其他大臣早汗流浹背,兩股戰戰。
藉此次查案、任命,蟄伏了十年的沈靖終於伸出了利爪,他的目標是俞伯嵐俞家。
四目相對,沈靖既有隱忍的老城,又多了一絲志在必得的期待;俞伯嵐卻是一種終於等到這天的了悟和期許。
十年,確實太久,他們從來就是對手。
回到宮裡,卻見湖心沁雪亭裡一紅一白兩道身影,隔得太遠,看不清容貌,只覺冰天雪地裡,那一抹紅格外的耀眼,隨口問道:“那兩人是誰?”
溪流道:“是皇后跟義夫人。”
沈靖玩味的道 : “義夫人、徐三娘,我倒正好要找她。”說罷也不回清涼殿,直接踏上竹橋,信步走至沁雪亭裡。
徐三娘正給俞九兒講自己和陳巽的姻緣,俞九兒微笑聽着。
她們似乎很有緣。一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個則安安穩穩靜靜傾聽。
沈靖本想悄悄去嚇她們一嚇,誰知小燕兒一旁侍立,看到沈靖連忙跪下。
徐三娘和俞九兒也連忙起身行禮。
沈靖一笑,道:“皇后有了義夫人,笑都多了許多呢。”
俞九兒道:“是義夫人講得故事好笑。——臣妾有些倦了,先行告退。”
言罷,帶着小燕兒回宮去了。
沈靖很是欣賞俞九兒這點:知進退,識大體。
一時之間只剩下沈靖和徐三娘,溪流在亭外侍立,更像是把守。
沈靖自己坐到了剛剛俞九兒坐的地方,道:“愣着幹什麼,坐啊。”
徐三娘依言坐下,卻歪頭笑道:“我在想怎麼應付陛下接下來的審訊。”
她今日又是水紅色衣裙,因爲是俞九兒的,更顯金貴。櫻脣黛眉,發挽烏雲,頭上斜斜的插着一根玉簪,別無裝飾卻耀目異常。
沈靖不禁道:“你穿紅,倒是很配。”
徐三娘微一驚訝,便笑道:“是皇后娘娘的衣裳,她說我不適合穿太素淨的顏色。”
的確,素淨的顏色壓不住那樣一雙靈巧的眼。
沈靖道:“知我來找你何事?”
徐三娘笑道:“猜中有什麼獎賞嗎?”
沈靖倒是一愣,這種說話的語氣語調,怎麼聽都想是在撒嬌。諾大個皇宮裡,敢和沈靖撒嬌的人,只怕也只有徐三娘一個。
他的那班妃子倒是會,只是小心翼翼察言觀色,恨不得生在沈靖肚子裡,生怕一個詞說錯了失了寵。倒是有一個人敢和他撒嬌,甚至敢出言頂撞,只是卻被他打進了冷宮。
沈靖把身子向後面的欄杆倚去,這是一種極爲放鬆的坐法,笑道:“你說便是。獎賞隨你。”
徐三娘聞言站起,在亭子裡踱着步子,身段灑然,笑道:“陛下想問我究竟是什麼人,爲何冒充顧家遺女,到底所求爲何。是也不是?”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發光的夜明珠。
沈靖只覺得周身都亮了起來,再向亭外看去,原來不知何時,亭外已經飄起小小的雪花,輕輕柔柔的,蓋了湖面一層。
“下雪了。——猜的很是,說吧。”
徐三娘望着茫茫飄雪沉思了一刻,道:“當年顧丞相與俞丞相爭權,顧丞相被懷疑謀反,全家禁閉在顧府聽候發落,俞丞相怕皇帝反悔,僱了萬劍門的餘成風,一人一劍,殺光顧家四十二口。”頓了頓接着道:“卻不料事成之後被俞丞相毒死。”
她昂起頭,十年來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我,正是餘成風的女兒。”
說完之後頓感壓抑在自己心頭十年的重擔竟輕了不少,呼吸進去的空氣都格外的清新。
沈靖喝茶的手送到一半,頓了頓,才又接着喝。她料想到徐三娘定是和俞家有仇,卻未料到竟是這麼個仇,不禁擡頭望了望溪流。他依舊站在那裡,背影看不出喜怒。
源於買賣,終於利益。在沈靖看來,俞伯嵐做的並沒有錯,若是自己,也會如此。
可眼前這個明豔的女子竟記了十年的仇。驚歎之餘,心下也釋然,怪不得從見到徐三孃的第一眼起就感覺這人與尋常女子不同,罕見的有股子磊落俠氣,原來本就是江湖劍客之女。
只是朝堂和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萬劍門也是名門正派,卻爲何要趟這趟渾水?難道只是爲了酬金?心中存疑,卻不好多問,便道:“原來三娘竟是江湖俠客之女,你父親是餘成風,你定然也不姓徐了,你的真名是什麼?”
徐三娘沒料到沈靖會問這個,笑道:“江湖俠客倒是未必——”
還欲說下去,卻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至於我的真名也沒有什麼意義,張三李四沒什麼不同,徐三娘便很好。”
沈靖點頭道:“確實很好。”
徐三娘笑着,悠然又坐回了原來的坐處:“我猜中了陛下的問題,也回答了。陛下可還記得獎賞一事?”她的眼裡的渴望之情溢於言表。
沈靖不禁道:“你要什麼?”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溺寵,說出之後,自己都愣住了。
徐三娘只顧着想心事,哪裡管那廂沈靖的發呆,便道:“皇后和你一夥兒的?”
沈靖聽她問的直接,卻又有說不出的可愛,便道:“可以這麼說。”
“那還可以怎麼說?”徐三娘緊追不捨。
沈靖沉吟道:“皇后是朕的同路人,她幫朕對付俞家,朕亦應了她一件事。”
徐三娘聽過之後但笑不語。
半晌,終是忍不住,沈靖問道:“你笑什麼?”
徐三娘昂頭道:“我笑這個皇后姐姐看着腦袋很好看,實際上卻很是不好用。”
“爲什麼這麼說?”
徐三娘笑道:“這還用我說嘛。你這個皇帝的話,自然是不能全相信的。比如你們這份約定,看上去各取所需。可等到她幫你除掉了俞伯嵐,你還會信守承諾?”
沈靖很是受傷,道:“原來朕在三娘心中就是這個形象。”
隨後又很是認真的問:“三娘你信朕嗎?”
徐三娘癡癡的笑着,不說話。
沈靖喜歡徐三娘這種即狡黠又天真的樣子,道:“走,反正你要在宮裡呆些時日,朕帶你到處走走。”
徐三娘也是個好動的,一邊應着,笑嘻嘻的跟着沈靖,一邊道:“我還要在宮裡呆多久?”
沈靖伸手拂過徐三孃的頭髮,像逗小孩兒一般,低頭對她道:“你自己惹的禍,你說要呆多久?”
徐三娘和沈靖從未有過這麼近的距離,再怎麼放得開也是個女孩子,這般曖昧的姿勢,臉上沒怎麼樣,耳朵卻悄悄紅了。
這是她和陳巽在一起從來不會有的感覺,同陳巽成親大半年,徐三娘從不知害羞是何物。
她和陳巽,其實更像朋友、親人,而非夫妻。
沈靖便不忍再逗她:“你這次可是實實在在的把俞伯嵐得罪個透,等顧家舊案了結之後再說吧。”
徐三娘認真道:“我能不能得罪他,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言下之意,你如果不想動他,我就是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理我。
沈靖怎會不知她心下所想,也不願多計較:“‘你’,你是誰?”
徐三娘自知說錯了話,狡辯道:“你是陛下呀,陛下定不會和我一個鄉野女子一般見識對不對。”
怕沈靖真會和一個鄉野女子一般見識似的,忙說:“陛下不是說要帶我去逛逛嗎?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進皇宮呢!我們快走吧!”
說着便兩隻手拽住沈靖,連拖帶拽的走出了沁雪亭,沈靖自然不會管她“我們”的叫法,也不會覺得她拽着他的胳膊有什麼不對。
徐三娘自小便沒有什麼男女授說不親的觀念,這大概得益於她並未讀過書。因此兩人十分和諧的走了出去。
只是沿途御花園的宮女太監們卻是不得不懷疑自己眼睛花了,何時見過有人敢這麼放肆的和皇上走在一起?沒大沒小沒尊沒卑,別說走在皇上前面了,就單單這樣拖着皇上,可是大不敬呀。
於是沈靖徐三娘一路說說笑笑,倒是愁壞了各路宮女太監,目瞪口呆寢食難安。
走到一處宮殿前面,沈靖剛剛要和她說這是蘭嬪住的玉清宮,徐三娘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想起什麼事似的,望着沈靖。
沈靖見她目光空茫,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麼?”聲音都含着笑意。
徐三娘看着沈靖,道:“糟了,我這番鬧下來還沒有和陳巽解釋,他該不會想不開吧?不行,我得見他一面。”
沈靖差點忘了,眼前這個既聰明又狡黠的女子,她是有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