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小劉的情況,張主任又召開擴大會議,把生產部和車間的管理人員都召集在一起,商量解決的辦法。
幹部們也同情小劉。可是,現在礦機經營的賬目,都是透明化的。工廠有多少利潤,都做了什麼,生產部,包括張主任,每月都聽會計科的彙報,知道底細。
姚總不拿一分錢,連工資都不拿。姜美美那邊,凡是姚總家的親戚,也都和他一樣,白乾。丁羣、劉建這些從大廈集團過來的幹部,同樣不拿礦機的工資。他們的工資,都是大廈集團承擔着。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人家姚總的一片苦心來。人家真的不是爲自己,是爲了讓礦機復興,讓靠着這個工廠吃飯的這些弟兄,都吃上飯。
從賬面上看,姜美美那邊就不用說了,每月要從大廈集團往這裡調撥資金,來支撐他們試製產品。
這邊呢,基本是入不敷出。每月姚總都爲給大家發工資發愁,拆了東牆補西牆,已經夠難爲他了。
現在,外面好多人都在說姚大廈是在犯傻。不圖名不圖利,頭腦發熱,接這麼個燙手山芋來,一個勁往裡賠錢,不是犯傻又是什麼呢?
可礦機人都知道,他們的姚總,是忘不了他的爹孃,不忍心看着自己爹孃一手創建的工廠,就這樣倒了。他生在這裡,也忘不了礦機這些兄弟姐妹,不願意看着他們失業,沒了生計,才接手這個工廠的。
管理幹部們,特別是瞭解礦機現狀的高層們,深深知道,把礦機這個行將倒閉的,變得一窮二白的工廠,恢復成今天這個樣子,能夠勉強支撐下去,實在是不容易。他們不把工廠管好,讓礦機不再繼續衰敗下去,對不起自己不說,更對不起姚總的一片苦心。
爲一個小劉就破壞工廠的制度和紀律,大多數幹部不同意。處於姚總一再提醒的礦機兄弟情義,處於礦機團結一心,艱苦創業的傳承,他們可以竭盡所能,從自己的收入裡,拿出錢來幫助小劉,但必須執行制度,開除他。
眼看着無論怎麼說,都無法動搖幹部們的決心,張主任就有些着急。
但他同時也知道,從管理角度來講,幹部們的意見是正確的。工廠好不容易恢復的秩序,絕對不允許再被破壞。
開除小劉的決議,似乎就要這樣定下來了。張主任坐在那裡,還是遲遲不肯表態。
幹部們着急呀,他們還要回去管生產呢,爲這一個小劉,這得耽誤多少事兒啊!
最後,張主任終於說:“這個開除小劉的決議,我們得上報姚總,讓姚總知道。
可是,這事兒無論是誰去向姚總彙報,你們想過沒有,姚總心裡會怎麼想?”
大家聽他這樣說,心裡就又猶豫一下。
姚總有許多的工作要做。現在,張主任來了,成立了職委會以後,姚總就很少插手這邊的工作,把主要精力,向姜美美那邊轉移了。畢竟,那邊生產出新產品來,纔是礦機唯一的希望。
這邊有什麼事情,生產上是林清華和董雲說了算。牽扯到職工的思想教育和利益問題,則由張主任和馬友寶這些遴選出來的幹部,組成的職委會來解決。
像小劉這樣,兩方面意見相左,爭論不下的問題,還真是少見。
張主任提到了姚遠,幹部們就沉默了。
他們姚總的本心,是不拋棄礦機每一個人。只要相信他,願意跟着他幹,不管本事大小,他用不用的着,他都不嫌棄,都會收留。
人家不是爲着利益來的呀,人家來,就是想讓每一個人吃上飯。
可是,像小劉這樣的刺兒頭工人,直接就是工廠的禍害,留下他,對工廠來說,有害無益。
林清華還是忍不住,重新說了自己的看法:“你有困難不要緊,你說呀,大家不會不幫你。你有困難不說,招呼都不打一個就不來了。來了你好好和領導解釋也行啊。領導不知道你的情況,你好好解釋,領導再根據你的情況,另行商議對你的處罰。
你不但不打招呼,來了也不解釋。對領導的處罰不滿意,你就喝酒砸辦公室啊?大家都跟你這樣,這工廠還怎麼幹?不報警讓派出所抓你,就算照顧你了,還想怎麼着?
所以,我還是堅持剛纔的意見,開除他!我這月的工資可以不要了,都捐給他,算是對他的補償吧。”
大家就又沉默了。
看這樣子,生產幹部們還是支持林清華的多。馬友寶這些遴選幹部,則是等着張主任的意見。他們也已經心裡猶豫了,小劉的確是太過分了。
張主任就微微嘆息一聲,做最後的總結髮言:
“一九四八年,我剛滿十八歲,在部隊上當班長。淮海戰役,我們奉命打阻擊。那場仗打得啊,那叫一個慘烈!
敵人的飛機、大炮,輪番向我們陣地上轟炸,整個陣地都讓炮彈犁了一遍。地面上,敵人整團整營地向我們發動集團衝鋒。
我們班十二個人,最後只剩下我們五個。
到後來,我們子彈打光了,人都要打沒了。敵人也打怕了,不敢再向我們發動進攻了。
敵人爲啥不敢進攻了?被我們的英雄氣概給嚇住了。
我們哪來的那種氣概?上級下了死命令,人在陣地在。人不在了,陣地也不能丟!
我們爲啥能這麼嚴格遵守上級的命令?因爲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只有遵守上級的命令,把對面的敵人打趴下,我們老百姓纔有好日子過,我們的子孫後代,才能過上幸福生活!
所以,我們同仇敵愾,不怕犧牲,就是爲了建立一個我們自己的新中國!
可就是在這樣一場艱苦的阻擊戰中,我們班的機槍手老林,當了逃兵!
丟人啊!做爲班長,我都覺得我這臉沒地方擱,我給我們全連都丟了人!
所以,戰鬥一結束,我連戰場都沒有打掃,就帶着全班僅有的四個同志,去把老林追了回來。
我們叫他老林,他也就二十多歲,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他原來在敵人那邊幹機槍手,是被我們解放過來的。
我當時抓到他,就得執行戰場紀律,那就得槍斃!
老林說,他逃跑,不是爲了投敵。他已經知道我們纔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再不會爲敵人賣命了。
他也不怕死。在槍林彈雨裡好多年了,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我就問他,爲什麼要逃跑?他說,他家裡三代單傳,爹孃和叔伯,就他這一個兒子。他死了,就沒有人給爹孃叔伯養老送終了。所以,他看看戰鬥這麼慘烈,命肯定保不住,就忍不住跑了。
可這是戰場,不是兒戲!又是這麼關鍵的一場戰鬥,臨陣脫逃,就是再有理由,也得執行戰場紀律!
當時,指導員把我叫到一邊,偷偷對我說,放他走吧,責任我來擔。都是窮苦的階級兄弟,咱們得講感情。咱們打仗,爲了誰呀?就是爲了這些階級兄弟。他雖然當了逃兵,可還是階級兄弟。咱們的槍口,哪能對着自己的階級兄弟開啊?
我把指導員的話告訴了老林,放他走。老林沒有走,他說,他再不走了,也再不當逃兵了。
我問他爲啥?他說,指導員的話對。咱把敵人打垮了,建立了咱自己的新中國,全國就都是階級兄弟。就算他死在戰場上了,他的爹孃叔伯,也會有活着的階級兄弟替他養老送終。
從那裡開始,他相信了咱們的軍隊和咱們的政府,相信政府會替他照顧他的爹孃和叔伯,作戰勇敢,不畏生死。
在這以後不久的一次戰鬥中,老林犧牲了,爲了救我犧牲的。衝鋒的時候,我沒看見戰壕裡有個敵人正端槍瞄準我,老林看見了。他一腳把我給踹倒了,敵人的子彈打在他胸口上,當時就犧牲了。”
說到這裡,張主任沉默了一下。大家也沉默着,安靜地聽他講故事。
他喝一口水,繼續講自己的故事:“我始終記着指導員那句話,我們都是階級兄弟!老林死了,我替他報仇,他的爹孃叔伯就是我的爹孃叔伯,他不在還有我,我去替他養老送終!
淮海戰役結束,部隊休整,我就跟指導員請假,去老林的家裡,看望他的爹孃叔伯。去了以後我發現,村裡對烈士的家屬照顧的很好,根本用不着我照顧他們。老林的爹孃告訴我,這全村的年輕人,都是他們的孩子,都會照顧他們,讓我趕緊回部隊,狠狠打敵人,爲咱全中國的老百姓,打下自己的江山來!
我回到部隊,把情況跟指導員彙報。指導員說,我不跟你說了嗎?有咱們的政府在,咱們就都是階級兄弟!打仗哪有不死人不犧牲啊?今天是老林,明天說不定就是你,就是我。可是,咱們不怕。只要咱們把天下打下來,全國就都是階級兄弟!咱們犧牲了,咱們身後的事,有咱們的政府,不用擔心!”
說到這裡,張主任又沉默了好久,才繼續說:“從那個時候起,我真正知道了什麼叫階級兄弟,什麼叫咱們的政府。
林經理剛纔的意見,從工廠管理的角度來看,是正確的。可是,從我心裡對階級兄弟和對咱們的政府這兩個概念的理解上,我覺得不對。
咱們姚總接手這個工廠,心裡想的,是要把過去那個歲月的美好找回來。咱們這個礦機,就是咱們所有人的家。咱們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應該是階級兄弟,是一家人。咱們就這麼把小劉推出去不要了,這還是一家人,還是階級兄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