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一天,巴郡釣魚城外的曹軍大營內。
自從去年臘月初開始、就徹底放棄了一切強攻嘗試的曹軍,在靜坐圍困此城三個多月後,終於變得越來越心浮氣躁,從上到下都憋著一股怨氣。
尤其主帥夏侯淵的情緒,肉眼可見的一天比一天焦躁。
以至於到了後來無事可做,就天天親自視察前沿圍城陣地,確保圍城的鹿角工事經過一個冬天的修繕,已經足夠嚴密,絕不可能讓一個劉備軍士兵突圍逃出來——
這些敵人,害得他堂堂夏侯將軍白費了三四個月。將來破城之時,怎麼能放他們活著離開?當然要一個不留全部殺盡!所以鹿角和壕溝必須得修!修得越嚴密越好,確保一隻蒼蠅都飛不出來!
而且修鹿角還有一樁好處,那就是等將來張飛、甘寧帶兵來救援魏延時,他夏侯淵的圍城營壘也會變得無比堅固。那樣張飛想突破包圍圈跟魏延會合,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墊江縣周圍,地形崎嶇易守難攻的位置,可不僅僅只有一座釣魚山。
釣魚山往東的半島延伸區域,地勢一樣狹窄,只是沒有高峻的懸崖峭壁。夏侯淵的圍城營地,就是建設在這片釣魚山以東的狹長連接部上。
只要他把沿江的地方都修起高高的夯土牆和木柵,那張飛和甘寧將來就只能從半島根部的方向迂迴登陸來襲。到時候,張飛也得嚐嚐他夏侯淵修了一整個冬天的鹿角有多難突破!
可惜,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張飛確實會來救魏延”的大前提之下的。
那如果張飛不來了呢?
夏侯淵這一個冬天的施工可就白忙活了。
也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隨著二月份即將過去,敵人卻遲遲沒有動靜,夏侯淵自然越來越沉不住氣。
這天一早,閒得蛋疼的夏侯淵又一次親自視察了圍城營壘外的鹿角修繕工作,然後又瞭望了一下寂靜無聲的釣魚城。
魏延一如既往的不動如山姿態,讓他忍不住叱罵:
“怎麼回事?都圍了三個月了,春耕都下種了,魏延怎麼還沒斷糧?難道他果然在當初往江裡丟木牌時使了詐、少報了釣魚城的存糧數量?實際上他可以撐更久?”
夏侯淵一手叉著腰,一手下意識揮舞馬鞭,在面前的一個鹿角上抽打得劈啪作響。
旁邊跟隨巡視的部將和幕僚也一個個地不吱聲,不願意在主帥憤怒的時候觸黴頭。
這種情況近期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每隔兩三天總會發一次火,大家都習慣了,知道這時候只要沉默就能熬過去。
等夏侯淵發泄得差不多了,隨行幕僚中唯一不能推卸責任的賈詡,才站出來委婉開解:
“還請將軍稍安勿躁,兵法虛實相應,魏延當初往江中放木牌前,說不定預先就跟諸葛亮約定好隱語,或是說好了提到存糧問題時,在字面之外自有增減,這也不足爲奇。但只要魏延得不到新糧補給,總能破城的。”
夏侯淵聽了,一時不解,卻也被這個新奇的說法轉移了注意力,就讓賈詡細細解釋一下。賈詡也解釋了,順勢便把夏侯淵的怒火轉移了。
這種事情,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技術含量,早在先秦之時,各國將帥就已經有原始樸素的密碼學思想了,在傳遞軍情密令的時候用隱語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涉及到時間、數字的描述時,就更容易做手腳了。比如諸葛亮可以在魏延被圍之前,就提前跟他約定好:將來如果需要書信匯報存糧還能吃多久,那麼紙面上寫的結果,一律比實際數字減掉兩個月或者三個月。
這樣一來,哪怕魏延存糧能吃到四月份,他寫的時候按照減兩個月寫,說只能吃到二月份。如此就算被敵軍截獲,敵軍看到的數字也是假的,而諸葛亮看到後,只要按提前約定好的算法加回去兩個月,就能得到真實數字。
這樣的操作在東漢以前,可以說是古已有之。如今時間到了,魏延沒顯露出任何缺糧守不下去的跡象,以賈詡的智商,自然而然會優先往那個方向腦補。
夏侯淵被這個說法穩住,也就願意再觀察一陣子。
可惜,好景不長,就在當天晚些時候,夏侯淵剛剛回營歇下,就有一隊曹軍斥候飛奔回營,向夏侯淵通報了一個噩耗。
那隊曹軍斥候,是負責在江北岸、原墊江縣城巡邏的。每天的任務,就是隔江觀望釣魚山北岸的敵情動向。
如前所述,釣魚山北岸有一片三江沖積形成的泥灘沙洲,沙洲緊鄰著懸崖。
去年十一月底的時候,路招就是奉夏侯淵之命帶兵從這兒登陸、試圖攀上懸崖繞後偷襲,結果被卓膺在崖頂以逸待勞用大石頭砸死了,隨行士兵也損失慘重。
對於這片釣魚城的弱點位置,夏侯淵當然不會放鬆監視,這三個月的圍城期內,他每天都堅持派出斥候巡邏,觀察情況。
此時此刻,聽說斥候帶回來重要消息,夏侯淵當然是立刻親自接見。
“可是打探到了什麼重要軍情、魏延有什麼異動?”
一見到那個斥候軍官,夏侯淵就頗顯熱切地問。
那斥候軍官以軍中禮節拜見,沉聲說道:“回稟將軍,今日我軍哨探之時,竟看到魏延派兵在對岸崖底沙洲上堆積木料、修建棧橋,似是要營造一座碼頭!”
夏侯淵聞言,頓時就“噌”地站起身來,只覺微有一陣血壓升高。
而一旁一同聽取彙報的賈詡反應更快,幾乎是應聲駁斥:
“魏延居然能在那兒造碼頭?這怎麼可能?他哪來那麼多木料在那塊爛地上營建碼頭?而且西漢水在這一段寬度不過百丈,他修建的過程中,不怕被強弩壓制麼?就算營建了,他要從這座碼頭獲取物資,又如何裝卸運上崖頂?”
這些問題,斥候怎麼回答得出來?只能是一問三不知,讓夏侯淵和賈詡到時候自己去看。反正按斥候所說,這事兒也是這兩天才暴露行跡的,此前應該做得非常隱秘,或是確實剛剛纔開始著手。
夏侯淵聞言,已是百爪撓心。可惜當天天色已晚,他親自策馬帶著一隊騎兵渡到北岸、抵達現場觀察時,天色已經黑了,隔著江什麼也看不清。
他只能當晚在墊江縣城內住了,第二天一早視野好了再去觀望。
而對面的魏延軍經過一夜的搶修,等夏侯淵再次去隔江偵查時,魏延的碼頭也愈發初具規模了。
夏侯淵和賈詡仔細觀察了一番,頓時表情凝重。
夏侯淵分明看到,對面的懸崖石壁上,居然被隱約開鑿出了一條上崖的石階。
目前還沒徹底修好,但至少已經能爬上七八丈高的崖壁了。具體寬度有多少,隔著江也看不分明,但那些明顯較窄的位置,以及轉角險要處,隱約還能看到修了木質護欄。
很明顯,將來等崖底的碼頭造好後,船隻卸下來的貨物,就能直接沿著石階,讓士兵們用扁擔挑著一擔擔運上崖頂了,雖然累了點,但作爲軍糧補給通道絕對是夠用的。
這些階梯肯定不是幾天之內修出來的,而是正月底乃至整個二月份,魏延讓人慢慢施工所得。同時,此前魏延肯定是在修階梯的位置,以草木掩飾,讓隔江觀察的敵軍看不清楚情況。
到了最近幾天,才突然撤去僞裝,擺明了是故意給夏侯淵看清楚,好打擊夏侯淵的心態。
換言之,等這些設施施工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夏侯淵想圍城斷糧是絕不可能了。
“文和!你當初怎麼就沒料到,魏延能在絕壁上修路下崖、還在這種地方營建碼頭!我們能反制麼?還不趁他們在崖底立足未穩、趕緊派兵渡江過去破壞!”夏侯淵一時氣急,逮著賈詡就問。
賈詡卻知道這事情沒那麼簡單,連忙爲自己開脫:“此事頗爲蹊蹺,故而難以預料……將軍請看,那魏延的棧橋,如今還是修在平地上的,甚至都沒有延伸到江水中!所以施工才如此之快,也難以被我們破壞——但這碼頭修了有何用?”
賈詡根據自己的觀察,指出了幾個關鍵疑點,才讓夏侯淵稍稍冷靜下來,慢慢多想一想。
確實,魏延能在幾天之內,突然鬧出那麼大動靜,結合其施工力量,明顯是不合理的。
正常人修棧橋,肯定得延伸到江水裡,比如要確保修到泊位深度接近一丈的位置,至少也要六七尺,這樣大船靠過來纔好卸貨,否則船就擱淺了。
而只要你往深水區施工,水下不易受力,不易開挖打樁,施工速度就會變得很慢,不像在平地上搭木架子這麼快。
更兼曹軍雖然沒有水軍之利,但火船還是很容易搞的,對於正在施工中的水中目標,直接開一條火船撞過去燒了,那簡直輕輕鬆鬆。
就算有甘寧來保護也不好使,甘寧再強總不能確保在火船相撞前把對方擊沉吧?他只能讓自己的船躲開,卻保護不了固定靶的碼頭設施。
而且,只要魏延往深水區修碼頭,這一段的江面並不是很寬。這個位置上,涪江還沒跟嘉陵江、渠江匯合呢,所以水面最寬的時候也就百餘丈。南岸一半是沙洲泥灘,再往江裡延伸十幾丈修棧橋,那麼棧橋肯定能被北岸的曹軍弓弩手射程覆蓋到。
賈詡就是因爲知道這幾點,所以此前才預判釣魚城這地方,沒法在曹軍眼皮子底下另修碼頭獲得補給。就算魏延想修,夏侯淵也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去破壞。
但是現在,這一切就是眼睜睜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