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啓身形一滯,低頭看了一眼穀雨,穀雨正用她那雙水靈的大眼睛祈求似地望着劉啓,她居然叫自己外公?還讓他救她的什麼爹?
劉啓心裡頭那怒火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裡泄,正要一聲令下把穀雨拖出去,哪知道穀雨又喊道:“外公,娘說外公可以把大鼻子壞蛋殺掉,求外公把大鼻子壞蛋殺掉,讓壞蛋放了我爹。嗚嗚。”說到後邊還不忘加上兩聲嗚咽。算了,情形有變,穀雨只得把和肖遙桃商量好的口供臨時全部篡改。
穀雨偷睨劉啓,只見劉啓雙脣動了動,被穀雨的一聲“大鼻子壞蛋”給勾得忘記了要殺穀雨的正事,穀雨心下一喜,看來有戲!
大鼻子是吳王劉濞的外號,衆人皆知,十二年前吳楚七國之亂,劉啓派周亞夫、竇嬰領兵鎮壓,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將吳楚七國之兵剿滅,然後七王身死,七國被廢。漢景帝劉啓主張休養生息,主和不主站,一生當中戰功極少,平息七國之亂算得上是他政績裡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樁戰事,這也是劉啓最爲得意的一樁事,尤其是晚年,在許多場合和言論中,劉啓都流露出對自己剛登基時這件政績的炫耀。
眼下,一個少不經事的女孩驀地提到大鼻子,怎麼能不勾起劉啓對自己英雄時代的美好回憶?劉啓的語氣一下子溫和下來,“怎麼?你爹被大鼻子捉走了?”
“嗚嗚,娘說都怪我克我爹,我一出生爹就被大鼻子捉走,娘說大鼻子壞,要……要找人打外公外婆,就把爹和其他人都捉走了。娘還說,外公很厲害,一定會把大鼻子趕走,把我爹還回來,娘還說,大家都喜歡外公,說外公是天底下最好的神……神人,娘說,要我一定要外公救我爹,外公,你……你救救我爹嘛,嗚嗚……”
穀雨的話聽似語無倫次,但其實條理清晰,至少讓想要聽她說話的劉啓聽得明明白白。
此時劉啓已經百分之兩百肯定穀雨所說的正是當年的七國之亂,只是她用她自己天真的說法說出來罷了。聽得穀雨說所有人都喜歡自己,說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人,劉啓的嘴角不禁劃出一絲笑意。
劉啓自然是聽到過不少人歌頌自己當初的功績,或詩或文,但那些程式化的歌頌聽得多了,免不了要審美疲勞。
像穀雨這樣的讚美可比朝廷上那些人乾巴巴的恭維要好聽多了,也真實多了。加上所有人都認爲穀雨是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小乞兒,是世上活在最底層的賤民,可正因此,聽起來才越是那麼回事。
越是單純懵懂的人說出來的話,就越顯得是真心,聽者就越是受用。此時的劉啓倒好像忘了穀雨的身份所帶來的尷尬。
再加上穀雨用手拽了拽劉啓的衣角,弱弱地又叫了一聲“外公,我能叫你外公不?娘說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是外公的孩子,穀雨也是的,對嗎?”
劉榮身軀一震,第一次仔細地看向穀雨。一個看似什麼都不懂的無知少女,居然能用這樣天真的話把“民本”說出來?
民爲本,君爲輕,子民,子民,全天下的百姓不都是皇上的子孫麼?
劉榮盯着穀雨,但見她眼中含淚光,樣子的確有些癡傻,可是她說的話怎麼一點也不像癡傻的人說得出來的?就算她不呆不傻,一個乞討的少女,以她的年齡,她的見地也斷然說不出這樣的道理來。
他看向劉啓,果然瞧見劉啓眼睛一亮,忍不住喃喃地重複了一遍穀雨的話,“天底下的孩子都是朕的孩子?說得好!沒想到一個小姑娘,居然能說出這樣的大道理來。你叫穀雨是嗎?”
王美人和平陽公主聽得劉啓語調都變了,忍不住擡起頭瞧着這邊,只見劉啓已經拉起了穀雨的細手,眼中的殺機已經消失殆盡。
“是啊,外公。”穀雨臉一紅,“外公你好小啊,我看跟我一起乞討的大叔都比你要老。嘻嘻。”
“哈哈。”劉啓再聽穀雨誇自己年輕,再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終於笑出聲來。他這一笑,席上的氣氛陡然輕鬆了許多,只有慄皇后一派無論如何也擠不出笑容來,明明是王美人和這個野種都該一起被廢被殺的時刻,筵席該是充滿血腥的,怎麼會突然間變得如此融洽?就因爲這個傻妞的幾句瘋言瘋語?
劉啓看着楚楚動人的穀雨,眼角還掛着淚珠,再看她的模樣,實在是有些瘦弱,在穀雨的稱頌之下,不免關心道:“好好地怎麼就要去乞討,你家裡的人呢?”
穀雨面色一苦,“娘死了,嗚嗚,爹……爹沒有回來過,外公,你去打那個大鼻子壞蛋好不好?讓他把我爹找回來……其他人都嫌棄我,外公你是不是也嫌棄我?”
說到此,劉啓已經明瞭,這個孩子的爹恐怕早就已經不在人世,母親一死,整個家就散了,所以纔會流落在街頭。
穀雨的反問句讓剛剛被捧上天的劉啓自然得給出否定的回答。“當然不會!哪裡有做父母的嫌棄孩子,普天之下,不論貴賤,都是朕的子民,朕自然不會嫌棄他!”
說完這句話,劉啓還不忘看一眼坐在大殿角落裡頭記錄言行的史官,但見他刀筆如飛,自然是將自己這一段話記錄在案,不禁自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