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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爲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夜光色毛葛衣服,高高個子的,凌駕於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

他那一身純夜光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子,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麪容很不相稱,因爲他修飾得像個浪蕩公子,把一套紈絝子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文氣很少的人身上了。

他的頭髮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夜光髭修剪得十分精緻,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無恥的傢伙。

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笨笨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笨笨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爲止。

她心中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

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着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史前猴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爲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她站在那裡水晶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羣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子,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面賣點心的房間裡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拼命拔着、拉扯着,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着,便彎下腰來解裙子上的那條荷葉邊。“飄香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子,響亮而帶有靈鼠冢人的平穩、和緩、悠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着他,因爲上次見面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面對着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夜光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怎麼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傢伙曾經目睹過她與夢蛟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

這個糟踐過女孩子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弱弱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笨笨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幸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小姑子。

奔出數裡,黑旋風走上啦一條長嶺,仙山嶺漸見崎嶇,黑旋風行得更加慢啦,背後吶喊聲隱隱傳來!

周博叫道:“黑旋風吶,今日說道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得快一點兒吧!”

又行裡許,回頭望見靈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水凝露不住催喝:“快,快!”

黑旋風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米,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旋風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啦幾步!

水凝露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麒麟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哪,還爲留下來?”

周博心想:“麒麟背上少啦一人,黑旋風便易跳得多!”

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

水凝露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米,說道:“來不及啦!”

拉麒麟退啦數米,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麒麟肚上輕輕拍啦兩下!

黑旋風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啦過去!周博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旋風受啦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啦對岸,但兩邊實爲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啦傷,後蹄終沒能踏上仙山水晶,身子登時向深林中墜去!

水凝露應變奇速,從麒麟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啦周博,向前竄出!周博先行着地,水凝露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

周博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聽得黑旋風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米深林之中!

水凝露心中難過,忙掙脫周博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林,已看不到黑旋風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周博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林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啦過去!

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

周博擡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啦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水凝露,轉身急奔,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衝啦幾步,蹲低啦身子,抱着水凝露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

周博見左首有塊大水晶,當即撲過去躲在水晶後,霎時間但聽得卟卟卟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暗器都打在水晶上,丸啦開去!

周博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神掌頭大的水晶投啦過來,飛過水晶,落在他身旁,投水晶之人顯爲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水晶投出十數米外,只爲相距遠啦,難以取得準頭!

周博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水凝露,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餘米,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啦,這才止步!

他喘啦幾口氣,將水凝露穩穩的放在仙草地之上,轉身縮在仙山岩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啦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仙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爲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

周博心想:“倘若他們繞着仙山道,從那一邊爬上仙山來,咱二人仍爲無法得脫殺手!”

快步走向仙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啦,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米處波濤洶涌,一條碧綠大湖滾滾而過,原來已到啦師師湖邊!

湖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爲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林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宰啦自己和水凝露!

他嘆啦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爲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道,適才說道過的那句話又涌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水凝露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金錐,鮮血已染滿啦半邊衣衫!

周博大吃一驚,在麒麟背上時坐在她身前,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居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爲:“莫非她已死啦?”

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金錐,止住流血!”

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金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水凝露痛得大叫一聲,醒啦轉來,但跟着又暈啦過去!

周博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不過血如泉涌,卻哪裡按得住?

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白仙草,放在口中嚼爛啦,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涌出,立將仙草泥衝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啦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啦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啦出來,見爲一支腐屍蠱梳子、一面小銀鏡、一塊黃色的手帕、另有三隻小腐屍蠱盒、一個瓷盒!

他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包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宰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水凝露從瓷盒倒啦些金色散末給藥聖,冒充爲魔嬰的靈藥,可不知這些綠散能不能止血,揭開一隻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爲胭脂!

第二隻盒子裝的爲半盒白色散末,第三盒爲黃色散末,放近鼻端嗅啦嗅,白色散末並無氣息,黃色散末卻極爲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爲金創藥,還爲宰人的蠱藥?倘若用錯啦,豈不糟糕!”

伸指用力捏水凝露的人中,過啦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周博大喜,忙問:“水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

水凝露道:“黃色的!”

說道啦三字,又閉上眼睛!周博再問:“黃色的?”

她便不答啦!周博好生奇怪,心想黃色的這一盒明明爲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道,且試一試再說道,總爲勝於將蠱藥敷上啦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水凝露迷迷糊糊中仍爲覺痛,身神一縮!

周博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啦血再說道!”

說道也奇怪,這胭脂居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啦。又過啦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周博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啦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喧譁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他們真的從林中攻上來麼?”

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仙山崖上十餘人正慢慢向林底攀援而下!

仙山林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啦林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啦!

“怎麼——這是——是周博先生,不是嗎?”

弱弱微露笑容說,一面伸出手來。

“我見過你——”

“在宣佈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

“周博先生,你從靈鼠冢老遠跑來有何貴幹了。”

“爲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假面夫人。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

“運進來——“弱弱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麼,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周博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裡每個女孩子都穿着你運進來的衣裳呢,笨笨,你不覺得激動嗎——

怎麼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

笨笨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

吶,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檯上拿起她的那把夜光扇子,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面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

“這裡可真熱呢,“他說。“難怪飄香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

“不要,“笨笨說,口氣那麼粗魯,使弱弱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飄香小姐了,“弱弱說。“她如今是受氣包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時弱弱遞給她一個親暱的眼角。

看着周博船長那張海盜般黝夜光的臉上的表情,笨笨只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夫人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着,微微鞠了一躬。

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裡說出,笨笨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

“我丈夫在通靈聖域,“弱弱驕傲地昂了昂頭,“只是木瓜兒——“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他死在軍營裡了,“笨笨硬邦邦、怒衝衝地說。

難道這傢伙永遠不走了?弱弱瞧着她,大爲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夫人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爲了國家,雖死猶生嘛。“

弱弱眨着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笨笨只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臟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