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劃局的福利一向不錯。今年“中秋-國慶”雙節,林遠方除了領到了三百元獎金外,另外還發了五斤廣式月餅、十斤豆油和五十斤原陽大米。
週六一早,林遠方跟表演雜技一樣,兩隻車把上分別掛着月餅和豆油、後架上馱着五十斤大米,騎着他那輛鳳凰牌二八加重型自行車出了單位宿舍,往家裡趕去。
林遠方是邙南縣谷城鄉林莊村人,兩年前大學畢業後分到邙南縣規劃局,目前住在單位宿舍,平時在單位食堂吃飯,單位發了什麼東西,他總是抽時間送回家裡。
出了縣城,往北走,大約有三四公里的樣子,寬闊平整的水泥路就變成一條坑坑窪窪的柏油路。眼下正是收秋時節,路上到處曬的都是玉米,把本來不寬的柏油路擠得剩下了一條羊腸小道。好在路上車不多,林遠方就小心翼翼地騎着,二十多里路,一個鐘頭也就到了。
剛進村口,林遠方看到父親正低頭在路邊翻曬玉米。“爸。”他把自行車停在父親身邊,翻身下車。林遠方家的輩分比較高,很多和他父親林泉志年齡差不多的村民見了他父親都要稱呼一聲泉叔,他母親自然被人稱呼爲泉嬸。
“回來了?”泉叔擡起頭看着林遠方,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隨即他目光落在林遠方自行車上,不由得臉一繃,埋怨道:“整天不知道個節省,買這麼多東西幹啥?”
“這是單位發的,不用花錢。”林遠方知道父親心疼他,怕他亂花錢,弄得他每次發東西都要向家裡解釋一番。
“那你自己留着用啊。你上次捎回來東西還沒有吃完。”泉叔依舊埋怨道。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單位食堂吃飯,留着這些東西又什麼用?”林遠方笑着說道,“沒吃完不要緊,留着慢慢吃。這些東西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放壞。”
“恁多東西……”泉叔又往林遠方自行車上看了看,用商量的語氣跟林遠方說道:“要不,把油和大米給遠麗送去?她日子緊巴。”
遠麗是林遠方的大姐,嫁到了十里外的方莊村。由於姐夫劉成文身體不好,不能幹重體力活,整個家庭就靠林遠麗一個人撐着,日子過得比較艱難。泉叔泉嬸老兩口心疼閨女,時不時貼補一些,林遠麗那邊纔不至於斷頓兒。
林遠方其實已經準備了一百元錢,準備抽空給大姐送去,聽父親這樣說他就點頭說道:“也行。我下午就去大姐家,把東西給她送過去。”
“那好麼,那好麼,就下午去吧。”泉叔臉上有些愧疚,“唉,遠方,我這可不是偏心啊,實在是遠麗她不容易!”
“爸,你說這是啥話?”林遠方嗔怪地說道。
“對,不說了,咱回去!”泉叔咧嘴笑了起來,臉上一道道皺紋裡都盛滿了笑意,他把竹耙靠在旁邊的樹上,一邊用粗糙的大手拍打身上的浮灰,一邊說道:“騎了二十多里路,餓壞了吧?回家讓你媽給你擀碗麪葉吃!”
“好啊!”林遠方做出一副嘴饞的模樣。他知道,在父親眼裡,母親擀的面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用父親的話說,薄薄的面葉,放點醋、加點辣椒、撒點蔥花、再擱幾滴香油,真是給個皇帝都不換呢!
父子倆推着自行車往家走,迎面碰到一羣村民。
“喲,泉叔,你家遠方回來了?”村民和泉叔打着招呼,眼睛卻盯着林遠自行車上的物品,“瞧這孩子,真孝順,給你買這麼多東西。”
“不是買的。都是公家發的,不用花錢呢!”泉叔挺直腰板,兩眼閃閃發光。
村民們就更加驚歎,眼裡滿是豔羨,嘖嘖說道:“都是公家發的啊?乖乖,不得了!泉叔,你好福氣,養了一個好兒子啊!你以後啥都不用幹了,坐在家裡享遠方的福吧!”
“咱莊戶人,不幹活哪咋行!”泉叔笑着搖了搖頭,瞟了身旁的遠方一眼,心中的滋潤都寫在臉上:遠方不但是林莊村第一個大學生,更是林莊村第一個國家幹部。林莊村雖然也有人在縣城吃公家飯,但是都是工廠的工人,逢年過節發個仨核桃倆棗的,和遠方根本沒辦法比。
林遠方不說話,推着自行車只管往前走。自從他到縣規劃局上班之後,每次他從縣城回來,幾乎會遇到同樣的場面,剛開始他臉皮還有些發燒,次數多了,臉皮也就鍛煉出來了,對這些話就當是聽不見。而他這個樣子,落在村民們眼裡,又成了國家幹部的矜持……
從村口到家裡的路很短,三兩分鐘就到了。一進院子,泉叔就大聲朝上房吆喝:“孩子他娘,遠方回來了!”
“啊,遠方回來了?”屋裡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泉嬸喜滋滋地迎了出來,見林遠方自行車上的東西,就嗔怪道:“這孩子,回來就回來吧,又帶這麼多東西!”
林遠方笑笑,也不開口,把自行車支在西廂房的屋檐下。泉叔在一旁接口說道:“這些都是遠方過節發的東西。我讓他下午把大米和油給遠麗送過去。”
“老東西,就你會賣好!”泉嬸狠狠地瞪了泉叔一眼。泉叔嘿嘿一笑,也不言語。
“大米和油就不往屋裡搬了,反正下午還要給大姐送過去。”林遠方支好車,伸手把車把上的四盒月餅提下來,對泉叔泉嬸說道:“這是單位從天陽市羊城大酒店定的廣式月餅,一盒五十塊呢,您二老可要嘗一嘗。”
“這麼金貴的東西,我們可捨不得吃,你留着送禮用吧。”泉嬸接過四盒月餅,捧着那精緻的包裝盒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又遞給了林遠方。
“送禮,給誰送禮啊?”林遠方心中好笑,現在這世道,連老媽都知道送禮了。
“給你們單位的大領導啊。”
“秀芹,你呀!”泉叔在旁邊咧着嘴笑了起來,“遠方發了月餅,他的領導能不發?人家會稀罕這些東西?”
“我不管!”泉嬸又狠狠地剜了泉叔一眼,“反正這麼主貴的東西,我是捨不得吃!”
“捨不得吃就供着唄。”泉叔擺了擺手,“站院子裡幹嘛?進屋說話。”
林遠方跟着泉叔進了上房,把月餅放在八仙桌上,拉過一張小椅在門口坐下,泉嬸從後面跟進來,給林遠方倒了一茶缸水遞了過去。
林遠方接過茶缸猛灌了兩口,伸手抹了抹嘴角的水跡,心中說道還是家裡的井水好喝,不像縣城裡的水,一股子漂白粉的味道。
泉嬸一直盯着桌上的月餅看,見林遠方喝過水,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說道:“遠方,跟你商量個事吧?”
“媽,有啥事您說。”林遠方端着搪瓷茶缸說道。
泉嬸用手指了指八仙桌上的月餅,說道:“這月餅這麼主貴,讓我和你爸吃了浪費了。要不把它們拿到村口的小賣鋪賣掉好不好?”
泉叔正拿着旱菸袋蹲在地上抽菸,聽泉嬸這麼說,就開腔說道:“秀芹,你大白天發什麼癲夢?村裡都吃的是兩三塊錢一斤的五仁月餅,這五十塊一盒的月餅,他們見都沒有見過,誰敢買?誰捨得買?別嚇死他們!”
他擺了擺手,說道:“好了,別管月餅了,遠方大早上騎了二十多里路,都餓壞了,你還不快去給孩子弄一碗麪葉?”
“啊,瞧我!”泉嬸拍了拍大腿,心疼地說道:“遠方,你等着啊,媽這就去擀麪葉。”說着拿起圍裙,匆匆忙忙往竈房去了。
工夫不大,泉嬸端着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葉過來:“遠方,來,快點吃。”又轉身衝泉叔吼道:“你的放在竈臺上,自己去端。”
泉叔嘿嘿一笑,拿着旱菸袋在鞋底上磕了磕菸灰,起身準備往竈房裡去,卻聽見外面有人喊:“林泉志在家不?”
誰呀?”泉叔掀開門簾,只見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莊稼人,很面生,沒有一點印象。
“我是林泉志。”泉叔疑惑地問道:“你是……”
“我姓劉,和你女婿劉成文是本家。”那人說道:“你家遠麗託我給你們帶個口信。”
“屋裡坐。”泉叔把那人往屋裡讓,“有啥話喝口水再說。”
“對啊,進屋喝口水吧。”林遠方和泉嬸也來到門口。
“不了,時間很緊,我還要替別人傳話。遠麗讓你們在中午前想辦法給她湊四百塊錢送過去。”那人擺了擺手,急匆匆地撂下一句話,轉身就要走。
“請等一下。”林遠方上去攔住了那人,“我姐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嗨!”那人擡起手腕看了看手錶,跺了一下腳說道:“還不是那該死的提留!今年村裡提留漲得很厲害,很多人都沒有交。村裡就成立了清欠隊,規定沒有上交提留的村民必須待在家裡,連家門都不能出。還說上午十一點之前必須把提留款交上,否則村裡的清欠隊就要採取強制徵收措施。我正好要進縣城辦事,路過你們村,遠麗就託我給你們帶個口信,你們抓緊時間去吧。晚了清欠隊恐怕要牽豬牽牛了!”
說完這些話,那個人就不再停留,急匆匆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