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老爺子的死因的確還有欠一個明確的交代,但是在傅真說出死者是皇長子後,寧夫人心裡便默認是榮王父子下的手。此時她頗覺意外:“榮王父子受命於太子,暗中追蹤了皇長子幾個月,按理兇手就該是他們,照你這麼說,還有隱情?”
“也不見得就一定有隱情。我就是覺得連冗在整個事件裡,還挺關鍵的。”
如果楊蘸在尋找皇長子過程中謀害了寧泊池,那按理說在面對傅真,以及寧家人的時候不會毫無反應。
而且寧老爺子如此暗中庇護皇長子進京,那也應該知道傷害自己的是榮王府,他更應該把庇護的手段做得更周全些纔是。
只是這些僅僅是傅真隱隱的感覺,沒有真憑實據,暫時就不必說出口了。
寧夫人道:“榮王大罪已交代,殺害你外祖父這種罪過都已不算什麼,他不至於再撒謊。”
“沒錯,所以我打算待朝中理出頭緒,然後讓樑家上大牢裡確定一下,如果他們認罪,能交代出外祖父遭遇之事是他們乾的,那自然此案也可塵埃落定。”
若不是榮王父子,那連冗這邊,就更加有必要追蹤到底了。
傅真就是發自內心想給老爺子的死一個清晰的交代,不然擔了老爺子的外孫女之名,不能爲他做點什麼,實在是無法心安。
話說到此處,就已點到爲止了,母女倆都端起了茶。
寧夫人杯子遞到脣邊,還是沒有喝,她憐愛地望着傅真:“你外祖父泉下有知,若看到你這般惦念着他,不知該有多欣慰。”
這樣一句話,不經意就撥動了傅真心絃。
她放了茶,愛嬌地搖搖寧夫人的手:“那如今我這姓氏,該能改過來了吧?”
寧夫人斂容:“你還沒放棄?”
“怎麼可能放棄?”傅真道,“我又不是隨口說的,是認認真真說的。
“嘉哥兒早早都改了過來,我若不改,多不像話?外祖父他老人家在泉下有知,也是不能容忍呢。”
寧夫人脫口道:“可是做了寧家女,你可就真的是商戶女了呀!”
這句話乍聽是十分矛盾的,可是傅真好像並不以爲然,她滿不在乎說道:“那又如何?不管成爲什麼樣的人,我未必還能比別人遜色?!”
寧夫人的意思她懂。
她早就猜到寧夫人看穿了自己的來歷,只是寧夫人不挑破,她也絕不會說出口。因爲這對一個母親來說太殘忍了。
過去不提是因爲白玉衚衕的案子橫在前頭,讓人沒辦法分出心來。如今大仇得報,她有的是時間了,當然得把這些擱置下來的事情一一處理完。
寧夫人雙脣張了幾次,都沒把話說成功。
自打傅真情性大變以來,這幾個月裡她都是懷着患得患失的心情。
自己日夜照顧長大的女兒有了變化,別人看不出來,她是絕對不會看不出的!
確定真相的那一刻,她完全無法接受她照顧了十五年的女兒的離去!
可是,傅真說的又是那麼有道理,不管性情變成如何,這具身體依舊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她怎麼能排斥,怎麼能不接納?
只是她深知這個女兒不該落在她們這樣的門第,她曾經保疆衛國,馳聘沙場,哪怕不用重回戰場,她也應該有更好的未來。
她相信強大如樑家,一定是有辦法讓她堂堂正正回去的,就像樑家能讓程持禮相信傅真是易容歸來的樑寧一樣,他們一定也能給出一個讓天下人信服的說法。
改姓什麼的,她想,沒必要折騰。
豈料今日大事辦妥,傅真竟然又提起了此事,而且還這般堅定!
“你,你——你可想好了?”
“當然想好了!我早就想好了。”
寧夫人望着她一臉的坦然,氣息幾起幾落,最後擡手拍了一下傅真的胳膊:“你這丫頭哇!……”
她何德何能,竟然攤上了這樣的好福氣!
在傅真胳膊上的這一拍,就彷彿把彼此之間最後的那層隔膜給拍去了。
從此以後再也不用說什麼,也再不用擔心什麼!
“大當家的!咱們門外來了許多客人,要求咱們今兒開門迎客呢!”
母女倆正自說着這些體己話,樓下忽然就傳來了蘇掌櫃激動的聲音。
寧夫人放開傅真走到樓梯口,蘇掌櫃就帶着兩個二掌櫃快步上來了:“大夥都聽說了今日裴將軍和咱們二當家聯手鏟除了奸臣,都想來咱們萬賓樓探聽探聽那徐胤被抓獲的細節!
“外頭還全都是誇讚咱們二當家巾幗不讓鬚眉,有勇有謀,不愧是大將軍府的少夫人呢!”
寧夫人正爲徹底擁有了傅真這個女兒而激動感懷,聽到這裡哪有不爲傅真驕傲的?
當下她拭了一下通紅的眼角,回頭看了一眼傅真之後,下令道:“那就把門打開,讓客人都進來!
“今日所有的客人,有一桌算一桌,全部打對摺!”
幾個掌櫃全都愣住:“全都打對摺,那咱們不但沒利潤,還得蝕本了!”
“那算什麼!”寧夫人牽着傅真的手朗聲道,“你們的二當家當得起這樣的排場!
“我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過去那個他們全都瞧不起的寧家小姐,是朝廷的功臣!是他們拍馬都及不上的女英雄!”
聽聞此言,三位掌櫃也全都振奮起來:“大當家所言極是!——我們去開門迎客!”
……
萬賓樓這一日的氣氛空前熱烈,宮變的內幕尚未傳出來,但是太子被賜死,被所有人看好的能臣徐胤身負數條性命,成爲共犯被捉拿,已經足夠被當成話題了。
而七年前在白鶴寺裡被當成意外燒死的樑家姑小姐,竟然也是死於徐胤之手,這實在是太顛覆人們的認知了!
要知道在樑家姑小姐死後,徐印做足了派頭,處處顯示出他對樑寧這個未婚妻情深義重,哪怕是成爲榮王府的女婿之後,他也依然不管不顧的與樑家往來,而且每逢祭祀或者誦經的場合,都絕不會落下他對樑寧的哀悼。
合着這一切全都是假的!合着他蒙受了樑寧對他一心一意的付出,而後親手把人給殺死,結果在她死後,還要藉着她來給自己打造深情厚義的虛僞表現,在她死去多年,還在壓榨他爲自己付出?
朝堂上下街頭巷尾對徐胤這番作爲歎爲觀止,起初是驚歎,而後就開始唾罵!
哪怕是不識字的市井百姓,也對其大加痛斥起來!
尤其是京城內外的婦人女子,哪個不曾站在樑寧的角度罵他一聲中山狼?
這樣一來,蘇幸兒這些日子可忙了!
藉着這股風潮,她不得趕緊把當初樑寧如何全心全意幫扶徐胤出人頭地的過往,一樁一樁的抖露給大家?
這狗賊殺害樑寧的前因後果,那不也得仔仔細細的放送出去?
於是滿京城裡哪哪都是替樑寧打抱不平的人了!
就算從前有些嫉妒樑家在西北立了大功的人,在真相大白之後也平日那些酸溜溜的話給咽回去了。
畢竟換成誰攤上這種事,都不能坦然以對了!
如此之大的動靜,以極快的速度在向京城以外的地方傳送,終於把遠在京郊寺院裡吃齋唸佛的樑寧的兩個大嫂也給驚動了,二人聽到消息的當日,連夜就啓程回到了府中!
樑郅的母親曹老夫人一見兒子的面,啪的一下一個老大的巴掌就甩了過去: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你姑姑被死七年,竟然到如今才破案!虧你那些年替你大哥掌着家,合着你是拿屁股腚子掌的家嗎?!”
曹老夫人並不老,她纔剛剛年至四旬,甚至還風韻猶存。只不過因爲丈夫早逝,家業都傳給了兒子,她這才升了輩分。
她不但身段依舊矯健,曾經身爲女將、伴隨丈夫在西北抗敵的她,罵人的嗓音依舊洪亮,出手的巴掌也依舊果斷有力!
樑郅捂着臉上通紅的五指印,在他一頓能喝三斤酒的老孃面前是屁都不敢放!
二房這邊纔打完,長房這邊也立刻開始了。
樑郴的母親馮老夫人一聲“跪下”,樑郴就趕緊跪倒在地,蘇幸兒也跟着跪了下來!
“太平自生下來起,就在我跟前的日子多,我沒有女兒,你也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當年你父親一死,拿去了我半條命,她落得那樣慘的下場,等於又拿走了我半條命!
“你知道她的死因這麼久了,也知道徐胤就是真兇,而你竟然瞞着不告訴我!
“非但如此,你們打着查案的旗號,竟然還把我和你嬸母給騙出去住着!
“你們安的什麼心呢你們?!
“我把她帶到八歲,她在我身邊足足生活了八年,從她最懵懂無知的襁褓歲月,到她長成活蹦亂跳還提出了武藝,最重要的這幾年都在我身邊!
“合着我不配知道真相?
“還有你二嬸也是,太平八歲去到西北,到你二叔犧牲,也把你姑姑當女兒足足教養了五年,莫非她也不配知道嗎?!
“你們這兩個混賬!”
馮老夫人堪堪才度過四十五歲生辰,她是書香門第出身,不似曹老夫人般還保持着苗條的身段,但素日溫厚而雍容,幾乎不曾如此震怒過,此時一拍桌子,大將軍夫人的威嚴以及時隔七年又浮現出來的心傷同時展露無遺!
樑郴哪裡敢吭一聲?
只能與同跪在旁側的樑郅悶不吭聲地領罰。
蘇幸兒生怕二老氣急傷身,出聲打圓場:“彼時夫君身在西北,掛帥應戰,二弟又負責籌集糧草,時常不在京中,並非有意疏忽此事。
“反而兒媳纔是當時大將軍府管家人,竟不曾看出來徐胤此賊的禍心,使得小姑姑泉下含冤,罪該萬死!
“兒媳願領罰!”
當時的樑家男丁死的死,出征的出征,馮老夫人與曹老夫人又心懷着喪夫之痛,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樑家裡裡外外都是蘇幸兒一力承擔!而她當時還要照顧不滿一歲的樑瑄!……
想到這些,二位夫人又如何忍心責怪她?
相顧垂淚一陣,馮老夫人伸手把蘇幸兒拉了起來:“你也受苦了,何必替他們開脫?”
說完婆媳三人,竟哭在了一處。
樑郴兄弟見狀也不敢多話,只能老老實實跪着等她們止歇。
終於她們停止了抽噎,樑郴這纔敢擡頭,小心翼翼地遞上去一句:“母親和二嬸不必忙着傷心,我這裡還有個好消息。”
“你給我住嘴!”馮老夫人一看到他就沒好氣,“你們當時不在家,我不怪你們,但就你們知道真相卻瞞騙我倆這一樁,我是定要罰你們的!
“來人!上鞭子!老二家的,你來親自動手!”
“大伯母息怒啊!”樑郅嚇得趕緊跪爬上前,“我大哥沒說錯,真的有好事!我小姑姑她,她還活着!”
“真是氣死我了!”曹老夫人咬牙指着他,一面就脫鞋來揍:“還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先打了你再說!”
樑郅已經是個二十出頭的壯小夥,他一伸手就擒住了曹老夫人的手腕:“先過了眼前這些日子!不超半個月,我和大哥帶她來見你們!如果帶不回來,你就是打斷我的腿我也絕無怨言!”
妯娌兩個聞言,疑惑地對了一下眼色,然後看向蘇幸兒:“丫頭,你來說怎麼回事兒?我們信你!”
蘇幸兒重重點頭:“是真的!”
這下妯娌二人就坐不住了,一個比一個動作快的站了起來:“她在哪兒?爲何要半個月?”
蘇幸兒看了一眼旁邊那兄弟倆道:“如今宮裡頭正焦頭爛額的,他倆這些日子都沒睡上一個好覺,這當口不如先處理朝中事務罷?母親和嬸母還請先安心。”
二位老夫人都是深明大義之人。一經提醒,心下立刻開闊:“這話也是!七年都過去了,不差這半個月!太平如果真活着,那,那……”
馮老夫人激動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還是曹老夫人有魄力:“人可以先不帶回來!他們也可以去忙他們的正事!但幸兒丫頭,你卻得把你小姑姑還活着的這番來龍去脈,不漏一字給我們說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