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盾跟葉揚相識,時間也不算短。
有很多東西,他始終無法瞭解。比如葉揚的個性,永遠都摸不透。
任何時候,他都一副‘很不正經’的模樣,做什麼都很隨意。無論是西元洲對抗白族的事情,還是中土洲坑害深淵魔族的事情,他都是在‘玩’。有很長一段時間,羅盾都認爲葉揚之所以能成功,完全是靠運氣。
好比對抗魔族,他根本就沒什麼計劃。
就是想搶錢。
結果,很不幸的,中土洲人的貪婪本性爆發,跟風獵魔。
加上東勝洲推波助瀾,搞定了九成以上的事情,結果深淵魔族悲劇了。雖然說葉揚曾經解釋,這是有計劃的,可是羅盾沒有完全相信。心中在想,這肯定是巧合,葉揚纔有合理的藉口。
黑劍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煅鑄,羅盾是親眼看着的。
附加靈陣,他也知道。
煅鑄罡兵這件大事,葉揚同樣在‘玩’。即使給兵器命名,也是任意起的。
要不是葉影,他的六合盾可能還叫不出名字。
黑劍的劍技已經過了百招,‘春夏秋冬’和‘流光流影’等等常用招式,羅盾都見識並且對練過。因此他很清楚,葉揚無論做什麼都是在玩。這些劍技並不複雜,更沒有太特殊的地方。所以,像東字的東南西北,江字的江河湖海,以及一字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等等招式……
羅盾,連看都不想看。
他深信,葉揚之所以取這樣的名字,完全是因爲‘好聽’,有點詩意。
然後,胡扯數十的劍技,說成自己的成就。
早在進入試練場之前,葉揚就很臭屁地告誡他們,要‘練就屬於自己的武器技法’,還說了‘哪怕是很簡單的招式,也比一昧模仿前人要好’這些話。
那時候,羅盾權當是葉揚在黑劍上附靈陣,成劍招後一種‘顯擺’。
王宮的侍從,隨手揮使一式‘筆墨江山’後。
羅盾傻了。
他發現,自己好像錯了。
江字的招式包括了‘江河湖海’,這一點羅盾很清楚。任何人使用黑劍,只要葉揚沒有鎖住靈陣,誰都能夠使用其中招式。這一點,羅盾更親身試驗過無數次。然而,用黑劍能夠雕刻成畫……
他真不知道。
僅僅一招之間,玉青石壁上,多了數百道刻痕。
看起來,雜亂無章。
用心投神進入,卻彷彿身處一個夢境般的青白世界。淡看遠山成羣,近看江河聚流,還有風雲起舞。入眼後,自己也仿如站到風雲之端,俯視萬里江山的錦繡美色。
內心,不勝沉醉。
看到此畫,羅盾心靈爲之震盪。他從來沒有想到,區區劍痕亦能如詩似畫,引人入勝。
此時,連作畫中的李青絲和山木秋都停下手來。
轉身靜觀這‘筆墨江山’。
憑心而論。
若細論這畫技畫藝,這劍痕所雕刻的筆墨江山,並非最上乘。用筆繪畫,他們能畫出更好一倍的美景。可是讓他們吃驚的,是畫中‘意境’。能夠以一副平常稍微良好的畫作,將人引入一片江山美色當中。此畫意境,已達頂級大師的層次。
山木秋很明白,自己並沒有這種本事。
他作的畫,只能是很‘美’,跟畫中神髓的‘意境’毫無關係。
李青絲嘴角微彎,微訝後便回覆平靜。
轉身,繼續作畫。
此時執劍折侍從,也從失神狀態回覆過來。儘管他難以置信,是自己手作一副如此佳畫,可是手中長劍造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侍從深深一躬,將黑劍還給葉揚。
小人物的一生,能成此輝煌一頁,已然餘生無憾。
“獨景不成趣。只在東牆作畫,未免太單調了一點。嶽開甲將軍,能否麻煩你再走一遍戰場,爲大家揭開將軍的……”葉揚將空中飄浮的黑劍一推,送到嶽開甲面前:“戎馬一生。”
羅盾與鐵塔聞言,不禁更加聚精會神了。
屬於‘一’字的劍招,他們也不普親眼見識過。
嶽開甲接劍,也不客氣。
走到殿內西牆,猛然回覆軍將氣勢,殺意圖生。隨着‘嗆’聲,黑劍出鞘。帶着驚人的殺意,嶽開甲怒喝如雷響,將黑劍的一字劍技完美施展出來……
“戎馬一生。”
黑劍如風,帶着驚人殺氣,凌虐整面西牆。
挑,削,斬,劃,點,刺等等動作,如閃電般施展。因爲殺氣沖天,整個畫面就像將軍征戰的一生真實寫照。那面牆壁,也似戰場將軍劍前的百萬大軍,迎而撲來。
“殺!”
嶽開甲沉浸劍招之中,已是意態若狂。
瀛洲藝師們,都嚇了個哆嗦。
劍氣橫空,粉塵飛舞。當嶽開甲停下手時,西牆之上,隱隱可見戰場的殺戮場面。刀兵如林,戰馬如風,徵旗獵獵,軍勢如虎。大家轉頭觀看時,就似看到一羣如狼似虎的軍將,撲面而來。
殺意如火。
彷彿連身體之內的血液,都要燃燒起來。
“好!”
“吼!”
“好!”
唐國的軍將們,同樣滿面紅光,如再踏疆場那般意氣風發。握着腰間大刀的手,都因太用力而發白。嶽開甲一招刻劃的‘戎馬一生’,讓完全不懂藝術的將軍們亦是熱血沸騰,不能自己。
羅盾和鐵塔也握緊拳頭。
似乎在瞬息間回到過去,面臨生平最兇險的戰鬥。
山木秋停了手。
他的動作,無疑在證明:他認輸了。
看到第一副筆墨江山,他或者還有一絲爭勝之意。當第二副‘戎馬一生’出現後,他便知就算軍將大老粗們都不會認同自己的畫作。葉揚的‘畫’,不單能讓文人雅士觀賞,還能讓任何不通文墨的人觀賞。
憑這一點,山木秋自認無法相比。
良久,衆人才回過神來。
此時的李青絲,也差不多到了最後階段。細心人不難看出,她的嘴角尚有笑意。
羅盾和鐵塔穩穩坐下,發現葉影已經進入冥想狀態。也不知道,她領悟了什麼。看到李青絲仍在作畫,羅盾和鐵塔都很奇怪。葉揚的畫不算最精美,意境卻無人能比,難道李青絲還心存勝念?
啪!
兩人正奇怪,黑劍無風自動。
從遠處飛了回來,還在羅盾和鐵塔的腦袋上,猛猛敲了一下。
兩人吃痛。
心中微微顫動,猛然想起自己的目的。賞畫其次,悟道第一。葉揚這樣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頃刻,李青絲已然放筆。
隨着淡淡香風,她緩移碎步,來到葉揚前面,作一個‘請’的手勢。
看到李青絲有請,葉揚站了起來,輕步走到畫臺之前。羅盾和鐵塔也不慢,一個閃身來到畫臺前面。唐國和瀛洲的人識之士,也紛紛走近。
畫臺,淡香花味未散。
畫卷上,筆墨尚有水光。
一花亭,一老樹;一書檯,一墨一硯一筆;一紙詩卷己寫八分,尚餘有二。一籃點心溫熱有氣,還有碎口小咬半角;一陣細雨,兩把小傘,微微溼碎腳印,還留一方香帕。帕上鮮花,引得兩隻蝴蝶飛舞。
此畫卷之上,連一個人都沒有。
偏偏……
任何人都看到了:一位年青文士在作詩,細雨驟來。美人款款,送來花傘與點心。兩人郎意妾意,見細雨方停,便急不可待去賞花去了。走得太急,連香帕都忘了帶上,以至引來了不辨真花假花的兩隻小蝴蝶。
觀畫良久。
衆人都無言語。
羅盾和鐵塔心神震撼,此時仍然難以相信。明明只是一副畫,竟然將‘沒有’的東西,活生生地呈現出來。
書生,美人,都在不畫中。
可是筆墨紙硯,兩傘雙蝶,都將他們點明出來。
看到此畫,衆人心中也一片平靜。彷彿同樣經歷細雨洗滌,達到心清氣明的狀態。畫中小亭老樹,蝴蝶飛舞亦是那麼的柔和,讓人有一種心神放鬆,無慾無求的感覺。
水雲山和山木秋都深深一禮。
李青絲的畫,他們連點評都無法做到,更別說比較了。
葉揚觀看良久,伸手一撫。
慢慢的,殿中異變再生。金碧輝煌的大殿,顏色漸漸褪去。一株老樹緩緩生長,煙霧妖繞中,亭,臺,筆墨紙硯淡淡隱現。還沒有完全停息的微雨,尚有熱氣的美食點心。還有聞嗅布帕香味,越雨前來的蝴蝶。
畫中一切。
幻成了實境,再生眼前。
衆人此時如置一片寧靜的天地之中,再無它念。
“青絲小姐,是你贏了。”
葉揚輕聲認輸,殿中慢慢回覆原樣。黑白山水,漸漸隱沒。此時,羅盾和鐵塔已經席地而坐,冥想修練起來。看到如此失禮的情形,唐王也不介意。相反,殿中武修之人反而有一點妒忌,又有一點讚許。
罡武修行,悟道最難。
越是身處高層的強者,越難領悟新的技法。
兩人已經是先天三階的至尊武者,現時無論他們領悟了什麼,必然都是驚世駭俗的技法。到了這種層次,每進一步,都比低層人物突進十層要好得多。
如此機緣,武修者連做夢都想遇到。
如何不羨慕呢?
羅盾和鐵塔再睜開眼時,瀛洲使者都走了。
唐國衆臣衆將,亦不剩幾人。除了唐王,六公子和唐觀雲胖子,就只有兩三位老將軍。嶽開甲還在遠處,觀看西牆上的‘戎馬一生’。兩名文臣,卻在筆墨江山之前,細聲交談。
李青絲輕撫琵琶,聲音靈動,卻不成樂章。
葉影靜坐,乃不見動靜。
殿中畫臺邊,葉揚平靜地觀看李青絲的畫作,好像猶未看夠。看到羅盾和鐵塔醒來,葉揚頭也不回,說道:“你們兩個醒了,看起來收穫不小。要不要,我們來較量一下?”
羅盾臉色平靜:“好。”
鐵塔只是雙拳一握,發出‘格格’聲音,戰意如火。
“這地方太小了,不好發揮,我們換個地方吧。”葉揚輕輕一步,已經踏到了殿門之外。連呼幾口清新空氣,又道:“方纔聽嶽開甲將軍說,城北有一處斬馬坡,地方寬廣,我們先到那地方練練手。等小影醒來,再好好打一場。”
羅盾意外沒有回話,人如閃電般射出。
鐵塔也不慢,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