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水墨絹帕,束在一棵蒼柏的樹枝上,而下頭一處用枯枝刻意遮蓋了的泥地裡,則是留着一行用樹枝草草劃下的字跡。
“引敵北去,擒賊擒王,勿念!”
樹林中那一場可稱得上游擊戰的廝殺,最終張說撥的十二名衛士,死了四人,餘者人人帶傷,而錢林和兩名書史,亦是兩輕傷一重傷。然而,當找回坐騎之後,當四處搜尋嶽五娘下落的杜士儀趕到那地方,看到那絹帕留書的時候,他卻只覺得一顆心沉到了谷底。那個從林口報告敵軍退卻的衛士雖不太明白杜士儀要找的人是誰,但他還認得幾個字,猶豫片刻便低聲說道:“那些鐵勒人退走的時候,看聲勢是有五六百人!”
錢林在剛剛那一場混戰中腳上中了一刀,此時此刻在一個衛士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見杜士儀直髮呆,他便輕咳一聲說道:“杜郎君,好容易敵軍暫退,還是立刻回去向張使君稟明吧!眼下既然發生如此變故,先頭張使君之命顯然是無法做到了……”
“杜郎君!”他這話還沒勸完,羅盈便猛然開口嚷嚷了一聲。
見小和尚那分明是立時就要衝冠一怒爲紅顏的架勢,杜士儀忍不住苦笑一聲,心中突然想起了嶽五娘去時的那番話。
儘管她並未明言,但他實在不得不覺着,在那時候她便已經有了如是打算!須知以嶽五娘當初在豆盧貴妃生辰宴上對各方權貴所言的飛劍之術,她留字之上所言的擒賊擒王,應該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可倘若做到了,那麼同羅部再次內亂自不必說,可她也休想活命!這個性格直接敢愛敢恨的丫頭,怎麼做的事情總這麼要命?爲了公冶絕打算獨闖奚地也是,此次孤身入敵陣令敵軍退走更是,竟是根本不要命了……
杜士儀腦際閃過根本不要命了這個念頭,陡然心頭大凜。見羅盈被赤畢死死拽着,王翰則沉吟不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對錢林搖了搖頭道:“同羅部生變,你覺得張使君此前所託之事辦不成,那你就自行回去吧。我的從人如今已經用計賺入敵營,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錢林登時大吃一驚,想到行前張說曾經對他明析利害,讓他一定要把杜士儀囫圇帶回來,他見這字跡分明是女子,忍不住咬了咬牙,加重了語氣說道:“杜郎君,這字跡究竟是真是假還不知道,就算真是她留下的,她又何來把握真的能夠辦到?杜郎君,我再提醒你一句,此番如此大事,你居然帶着女人隨行也就罷了,可如此大事卻打算信婦人之言,傳言開來可是有傷你的名聲!”
“此前林外五六百人,若是真的傾其全力而入林中搜索,你我還能有命站在這裡?你一口一個婦人,可要知道上下人等性命,十有八九便是因婦人方纔得救!”杜士儀的目光倏然冷冽了下來,繼而便轉身看着那些傷勢或輕或重的衛士,拱了拱手道,“這留字的人是以劍器渾脫聞名北地的公孫大家弟子嶽五娘,原是要往幽州送一封信給長輩,因與我舊識,一路隨來實爲保護。她一手劍術出神入化,曾在豆盧貴妃生辰宴上道是飛劍取人咽喉,絕無虛發!她一個女子尚能以身犯險,我若是棄她不顧,豈不是丟了男人的臉!”
不得不說,公孫大娘在北地的名聲實在是如雷貫耳。一聽到這混入自己一行人中神秘留書女子竟然是公孫大娘的弟子,一時衛士當中人人驚歎不已。其中一個傷勢最輕的中年衛士更是想都不想地上前一步說道:“杜郎君,某聽你吩咐!”
“某也聽杜郎君吩咐!”
“怎能讓嶽娘子一個人冒那樣的風險!”
“某也在幷州看過公孫大家的劍舞,着實氣勢不凡,若是嶽娘子失陷敵中,某也願意盡微薄之力!”
見出言附和的不僅僅是那幾個輕傷衛士,隨行的一個書史竟也摻了一腳,錢林的臉色頓時異常難看。然而,杜士儀的話實在是佔住了道義,他若是強令指揮這些天兵軍中精選出來的衛士,很容易激起人反感,甚至事後引來軒然大波。
“你身負張使君之命,便帶着幾個重傷的人先回蔚州吧,剩下的事情,我會見機行事,不會逞強直闖!”杜士儀本就懶得勉強不是自己人的錢林,說完就轉身看着王翰道,“子羽兄也請一道回去,此間情形確實得詳細稟明張使君。”
然而,王翰卻想都不想便搖搖頭道:“杜十九郎,有道是捨命陪君子,我雖說騎射劍術都不算頂尖,但這點義氣卻還不至於沒有!嶽娘子一介女子尚且能夠捨身讓我等脫困,我等要是丟下她不管,日後難免要被人譏刺成婦人都不如!太原王氏可以出庸碌之輩,可不能出無情無義的鼠輩!你不用說了,我和從人都會留下。”
見王翰連自己那一對雙胞胎護衛的份一塊決定了,杜士儀側頭看了那相貌一模一樣的兩人一眼,見他們絲毫沒有任何勉強之色,他便對重傷的書史和幾個傷勢不輕的衛士囑咐了幾句,不外乎是讓他們保護好錢林先趕回蔚州。此時此刻,林中那些坐騎也都收攏了來,非但衆人的坐騎不曾少,甚至還有那些突厥騎兵丟下的戰馬。等到錢林一言不發上馬,幾個重傷的人也彼此扶助先後上馬,就連同伴的屍體也一併帶上了離去,杜士儀方纔轉過身示意衆人聚攏了來。
“此前我和羅盈在林中打昏了不少人,不妨先看看其中是否有活口知道要緊的信息。”
羅盈那焦急萬分的臉色他看在眼裡,但此時情報最重要,因而,此刻他只能先把擔心拋在一邊。當赤畢幾個把林中那些打昏捆下的人帶了過來之後,一口涼水噴了過去,四個人卻只醒了三個,而一個個輪流審問下去,通突厥語的王翰按照杜士儀授意一條條追問,從他們口中得到的消息卻極其有限。
同羅部內亂,牙官默古逼宮,族長毘伽末啜正巧被王晙召到中受降城去了,族長之弟失突幹率人突圍打算向天兵軍告急,牙官默古派人追殺,成功砍下了失突乾的腦袋,如今自立族長,稱大王,打算率部投奔突厥毗伽可汗,而同時下落不明的,還有失突幹已經二十出頭的長子昆那爾……林林總總的消息聽得杜士儀眉頭大皺,而問到默古的習慣喜好時,三個人所答亦是驚人的相似。
默古爲人最好美色……而他本人因爲是母親夢狼而生,所以最相信的便是突厥傳說中的神狼!
見三人全都是未遭用刑便先行招供,杜士儀頓時心中一動,遂又吩咐帶上了一人,直截了當地問道:“族中可還有忠於毘伽末啜都督的人?”
“有,只是默古大王突然動手,都督和親信人等根本沒來得及反應,其實族中上下不少人都已經習慣了在蔚州的安穩日子,不想再去投奔突厥牙帳。”
那就是說同羅部本來就人心未穩……而且是去投奔突厥牙帳而不是引兵來犯,如此來說蔚州的壓力就小得多了!
吩咐把這幾個人帶下去看好,杜士儀便開口問道:“同羅部如今默古要投靠的突厥毗伽可汗,各位覺得可是真的?”
此前因爲事情來得太急,張說又人手調派各種安排盡皆完備,杜士儀只來得及草草打聽過同羅部的近況。此刻他這一問,只不過是寄希望於有人能知道什麼。好在那個留下的書史很痛快地開口說道:“突厥默啜可汗此前死了之後,突厥一度內亂,如今即位的毗伽可汗重用其岳父暾欲谷,雖不能盡得默啜可汗舊日兵馬,卻號令部屬討伐當年和我唐軍一塊攻打突厥的鐵勒九姓。不降即殺,一度血流成河。
而朔州的拔曳固部,蔚州的同羅部,就是當年因爲默啜可汗死後被毗伽可汗打散了,方纔降了我朝,陸陸續續有上萬帳之多。如今同羅部不穩,除卻中受降城一殺就是近千人,定然也有毗伽可汗的引誘和承諾。說不定,就連朔方大使王大帥所得到的那些降戶謀引突厥爲亂的消息,都是突厥牙帳悄悄放出來的,爲的就是令我朝和降戶之間互相猜疑。”
這書史說得井井有條,分明極其熟悉突厥的情形,杜士儀不得不忍住繼續追問突厥牙帳情況的打算,又開口問道:“那麼,這同羅部信佛否?其中族人通中原漢語否?”
羅盈已經忍得心急火燎,此刻聞言不禁眼睛大亮。然而,那書史卻是搖了搖頭道:“下頭尋常牧民有不少信佛的,可上頭的貴人中間,應該信佛的不多。突厥和鐵勒各部之中,王公多數還是信薩滿教,而神狼更是被奉爲圖騰。至於漢話,有人會說,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說。”
見羅盈有些失望,杜士儀卻絲毫不泄氣,當即笑着說道:“雖說默古不信,但只要有人信,那就有辦法。對了,各位有誰能學狼嚎?”
最後那個突兀的問題頓時讓衆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一個衛士有些猶猶豫豫地說道:“杜郎君若要會學狼嚎的人,那幾個抓住的突厥人興許有人會。”
杜士儀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又請王翰去問,果不其然四人之中有兩人都會,威逼利誘之後滿口答應按照吩咐去做。待到這一茬安排好了,杜士儀便招了招手把神情激動的羅盈叫到面前,對其低聲耳語了好幾句,等到其點頭表示全都記下了,他眼看着小和尚把頭上那假髮等等全都取下,又去馬褡褳中尋找僧袍,他便對滿臉驚異的書史以及那些衛士們笑道:“羅盈在嵩山少林寺學過多年武藝,那一根齊眉棍使得出神入化。”
“杜郎君真是……”那書史終於驚歎得瞪大了眼睛,“公孫大娘的弟子,少林寺的僧人,杜郎君居然都相識!”
“都是因緣巧合。”
杜士儀含含糊糊敷衍了過去,等到羅盈換好了僧衣過來,他再次起身過去叮囑了幾句,這才放了人離開。等到其一走,他便沉聲說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需要諸位羣策羣力。倘若能夠把這一場戲演好了,興許不必動任何兵戈,就能收到安撫同羅部的奇效。當然,若是失敗,那就一切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