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這樣定了,”夫蒙靈察大手一揮道:你們突騎施人之間的婚俗不知道是如何,但提早點應當是沒問題的吧,就定在八月如何。十姓可汗的駐蹕就在龜茲,介時都護府會送上納采、納吉、納徵,爭取在八月份成婚。”
都摩支笑着應和道:“就按照大唐的禮儀來,送什麼納彩,那就……八月份成婚。”
啜律皺起眉頭,他這個當事人就這樣被無視了,無需徵求他的同意,簡直如同配牲口一般粗暴野蠻。他想要提出反對,但在這個場合裡,無疑等於公開駁了夫蒙靈察的面子,讓他下不來臺。
他鬱憤地低下頭去,想着今晚一定要找個機會與夫蒙靈察說清楚。
夜色漸深,案几上角杯傾倒,碎骨頭扔得到處都是,突騎施、拔汗那和唐軍都各自散回自己的營地,火堆只剩下一些暗紅的柴燼,有小火苗依舊跳動,只是被夜裡襲來的冷氣壓了下來。
沒有營帳的兵卒們圍着火堆頭朝外躺倒,身下鋪着羊氈,頭枕着箭壺發出了鼾聲。
夫蒙靈察在押衙和親兵的簇擁下來到帳外,他只要稍稍掀起一角,就能看見帳中躺着兩個坦露酥胸的女子,這女子是由都摩支派來給他暖衾被暖腳的。
他轉身對衆人揮手道:“你們各自回去休息,留幾個人在門口守着。”
幾人喏聲叉手告退,紛紛打着哈欠回頭,繞過站在最後的啜律。
夫蒙訝異地看了十姓可汗一眼,揮揮手說道:“可汗也早日回去歇着吧,人生苦短,春宵更短。”說罷他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疲憊的得意笑容。
啜律自然不肯離去,硬着頭皮走到中丞面前,深吸一口氣悶聲說道:“我不想娶都摩支家的女兒。”
夫蒙靈察以爲他是嫌棄都摩支之女身份低賤,笑着糾正道:“都摩支的女兒當然不夠資格做你的正妻,右可敦只是側室,吐火仙可汗或者是拔汗那王的女兒纔夠。”
“不,我不想與他們所有人聯姻,我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等到以後再說。”
夫蒙中丞的笑迅速轉化爲一種意義不明的諷笑,語重心長地開口勸道:“少年,身居高位,總要喪失一些東西,人不能什麼都佔有,明白嗎?”
“那我寧願不做這個十姓可汗。”
中丞的臉色沉了下來,居高臨下鷹視着啜律冷聲說道“我不知道是誰讓你產生了這樣的想法,這是妄想。我告訴你,如果保不住十姓可汗這個位子,你連妄想的資格都沒有!”
“退下吧!”
夫蒙靈察迅速掀開簾幕,鑽進了溫柔鄉中,他穿着中單裹起衾被,摟着兩個暖牀的粟特女子肩頭笑道:“你們可要學的乖些,不要像外面那孩子不識擡舉。”
啜律訥訥地退走了,他心中的憤懣一點兒都沒有降低,沿着逐漸靜謐的營地行走。心底那難以割捨的決斷和他對前途的渺茫讓他不願意留在這裡,只想着如何今夜能夠逃離,他應該去何方?但他的心中還存在着念想,想替老主人懷道,替史昕把他們的姓氏傳遞下去,可人生爲何兩難全?
他途徑疏勒鎮軍使李嗣業的軍帳,裡面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心想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但自己成爲十姓可汗,是經過他的勸說促成的,現在去煩擾他似乎也不算過分。
他掀開軍帳門幕,才發現裡面比較亂,有男有女正在給嬰兒清理污跡,李嗣業的三個親兵手忙腳亂,那兩個粟特女子卻很熟練地哄着孩子,她們本來是派給唐軍高官暖衾被的,卻被拉過來充當了奶媽子。
李將軍站在一旁皺着眉頭,看到啜律進來,扭頭問他:”啜律,你不去休息,來我這裡做什麼”
啜律心思重重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向你討教。”
“向我討教?”他點了點頭:“行,我們出去說。”他隨即向他們招呼:“把孩子照顧好。”
兩人來到營地外的昏黑之中,搖曳的牧草如團在地上的陰霾,啜律看不清彼此臉上的表情,膽子便大了一些:“中丞要讓我娶突騎施可汗的女兒,可是我不願意,怎麼辦?”
“爲什麼不願意”
“我現在還不想……”感覺這實在不是理由,他扭頭看了看李嗣業,認爲他不會猜出,才鼓足莫大勇氣道:“我心中已有心儀女子,但夫蒙中丞說,身居高位總要喪失一些東西,此事不能兩全。”
可惜啜律選錯了討教的對象,特別是感情問題,像李嗣業這種把婚姻生活當做扁擔的直男,能給他什麼建議
但李將軍還真有建議:“這還不簡單?先把不得不娶的人娶了,等你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再把她們一腳蹬了,再回來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啜律瞪大了眼睛,我心中的煎熬,在你口中竟如此簡單,
“這,這行嗎?她,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高貴勝過天女。”
真癩蛤蟆心比天高啊,竟然想娶李唐皇室公主。李嗣業心中猜度,他定是在長安偷窺到了某位公主的容貌,纔開始有此念想。有這樣的志向對他倒是個激勵,他轉身正色說道:“既然如此高貴,你想要娶她就必須立下大功,名震天下聲震朝野,做治國安邦的功勳之臣,這樣的女子纔有可能下嫁與你。”
“我若要做到如此,恐怕已經人到暮年了,她也怕是白髮蒼蒼,這些還有意義嗎?”
“這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這輩子把她當做目標活着,只要不是陰陽兩隔,白髮蒼蒼又如何?”
兩人肩並肩站在星空下,答非所問,問非所答。
夜空靜寂,河漢橫貫長空,星辰如沙,四野之間俱無障礙。有流星驟然閃過,啜律低頭默然發下誓願,然後擡頭問李嗣業:“如果我不做可汗,不用爲了做可汗而娶別的女人,我能夠娶到她嗎?”
李嗣業低頭盯着他,露出迷惑的神色,然後才搖搖頭說道:“我們不想妥協,但我們和我們的目標之間並不是一條直線,有時候是一堵牆,有時候是一座大山,與其撞上去粉身碎骨,倒不如繞一下路。當可汗娶陌生女人就是繞路。”
啜律好像明白了,但這對他來說是不得不爲之奮鬥而又漫長的過程。
李嗣業從外面回到營地時,瞧見一個突騎施女子站在帳外窺探,被人接近時驚慌而逃,分明可以看到她滿眼帶淚。
他朝着女子奔跑的背影喊:“捨不得可以抱回去!”
誰知這女子竟逃得更快了。
……
經過五日駐紮,唐軍帶着繳獲開始撤出碎葉川,途徑碎葉城時,李嗣業命親兵到城中買了三匹細麻,用橫刀裁成尿布,他將嬰孩們盛放在柳編筐內駝架在矮馬背上。燕小四等三個親兵當做了臨時奶爸。幸好繳獲的物資中有成羣的母羊,他們就擠母羊奶給孩子喝,遇到有河流的地方就停下來,清洗成堆的屎尿布,惹得下游灌水囊的兵卒們破口大罵。
三個撿來的嬰孩竟成爲軍旅途中唯一能解除煩躁的樂趣,軍漢們輪流去抱抱孩子,連暴躁的脾氣都按耐下來。
高仙芝也經常折返回來看看嬰孩,逗弄他們發笑。
他時而會拋出一些奇怪的血統論,口稱:“這三個孩子的父母俱是突騎施黃姓一族中低賤的牧民,此生不會有什麼大的成就。突騎施貴姓中以啜,陸,哥舒等爲主,若無名姓,何來顯貴。”
對於這種思想李嗣業當然要小小地爭論一番:“能耐跟血脈沒什麼關係,跟家庭教養有關,三個嬰孩就是三張白紙,畫上去什麼就是什麼,若畫給他們刀槍劍戟,將來必定沙場效命。”
“那你這個養父準備給他們起啥名字?”
“李定國、李安國、李鎮國。”
“哦,“高仙芝捋須道:“名字似乎爛大街了一些。”
“李志龍、李志雲、李志豹。”
“這裡面好像有一個是女嬰吧?”
“那就叫李志芳,志蘭,志梅都行。”
高仙芝死揪着鬍鬚沉吟道:“志,心之所也,不太恰當,可否換爲崇字。”
“李崇雲,李崇豹,女娃就叫李崇樂如何?”
“如此甚好。”
……
(ps:感謝御子煙塵飄紅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