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落寞地走在人羣中,與其餘士子們的悲鳴呼號不同,他的悲憤藏在心底,數年的鬱郁不得志讓他一度絕望。但當皇帝詔令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時,他的希望再度升起。他沒有理由放棄,少年時成名,二十多歲已經名滿河洛,在同輩中屬於天資卓越之人,他天生就應該奪龍標,登龍門,金榜題名。
可殘酷的現實卻告訴了他,這條路走不通。他在長安的街道上猶豫徘徊,最終依舊痛下決心,依然要留在長安。既然科舉之路不通,那就投奔豪門權貴,向他們投遞干謁詩文自薦。他決計不肯相信,憑藉自己的詩文才華,在長安城中闖不出一條通路來。
“子美!子美!”身材肥壯的同鄉追上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明日我準備僱傭一輛馬車回鄉,你與我結伴前行可否?”
“不了,我不準備回洛陽,我要留在長安,爲自己尋找一個晉升之階。”
“哎呦,你難道還沒有看明白嗎?長安的諸公根本不想讓咱們登第做官,不管我們有無才學,他們都不稀罕。長安城的官位就那麼多,他們怎麼可能將你放進來與他們競爭?”
同鄉說得很有道理,但杜甫已經下定了決心,他胸中懷有大志,區區的挫折並不能將他擊垮。
皇城榜文前的喧鬧仍然在繼續,有人在空榜上提寫詩文諷刺右相,還有人高呼着要告御狀,有幾名士子牽頭說是要跑到興慶宮前長跪。沒過多長時間,值守皇城的右驍衛兵丁提着木刀前來,揮動着刀鞘又砍又砸。沒有有效組織的士子們很快一鬨而散,皇城前又恢復了寧靜的秩序。
右驍衛立刻將士子們搗亂起鬨的消息傳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正在下人的服侍下披起紫袍,前來報信的人跪在地上叉手:“右相,落第士子們在皇城門前騷亂,已經被右驍衛驅走逐散,另外抓了兩個滋事騷亂者。”
李林甫連眉毛也沒有擡一下,伸展雙臂任由婢女在前面扣上右祍繩釦,慢條斯理地說:“不過是一羣沽名釣譽之徒,自身才學有限,卻歸咎於朝廷。再有人鬧事,立刻給我打散了,滋事騷亂者每人打六十棍,逐出長安。”
他穿戴好衣袍後,走出府門乘坐馬車前往興慶宮見駕,聖人叫他前去,定是要責問科考的事情,他也早已想好了應對的話語。
李林甫乘墨車入南內,在大同殿外聽旨侯命,高力士將他引入殿中。李隆基端坐在御階上冷聲問道:“哥奴老兒,朕問你,三千士子入長安參加科考,爲何竟無一人中第?難道我大唐天下的讀書人學識淺薄到如斯地步了嗎?”
宮中的宦官們立刻噤聲,悄悄把目光投向李林甫,只有高力士眼觀鼻鼻觀心,擡頭面無表情。
李林甫立刻不慌不忙地叉手回稟:“經過這次科考遴選,臣發現所有士子學識有限,才具不足以爲官,爲不使這些庸碌之輩混入朝堂,遂將他們全部下第。臣恭賀聖人,天寶盛世真正做到了野無遺賢,天下才智之士盡在朝堂之上,不必向民間尋訪。”
李隆基先是愣了神,似乎在猶豫,或是在消化吸收,最終肯定地點了點頭:“哥奴辛苦了,既然今天下野無遺賢,今年秋闈科考也一併取消,留待明年再擇賢才。”
衆人聽了這話,都以爲皇帝已經昏聵到如斯地步,比起何不食肉糜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實這話並不客觀,李隆基依靠政變登上帝位,也曾勵精圖治開創開元盛世,當然不至於老了糊塗到這種地步。
他心中完全清楚,李林甫嫉賢妒能,把科考士子都當做了自己的競爭對手,往嚴重了說,這就是欺君罔上。但他已經習慣了李林甫的全盤執政,有他在朝自己不用管任何事情,可以一門心思地去搞歌舞。可一旦他提出異議問罪,就意味着李林甫將被罷相落馬,李林甫一黨自然失勢被清除,可又有誰來添堵李林甫留下的權力真空,誰來替他支撐這個龐大的國家。
就算能有人挑起這個大梁,能夠保證這人能像李林甫那樣事必躬親把握全局,而對自己又十分的忠心耿耿呢。如果換上來的是陳希烈那樣的庸才,大唐勢必危矣,如果換上來的是張九齡那樣的迂直幹吏,他深藏宮中的安逸日子不就到頭了嗎?
他不得不承認,李林甫雖然嫉賢妒能,自私自利,但他對於自己來說,是不可替代的。
李林甫深知這個道理,明白皇帝離不開自己,所以纔有這個膽量幹這種事情。
就好像楊家日益驕橫,皇帝閉眼縱容,實在看不過眼就將楊貴妃逐出宮中,但皇帝離不開這個嬌媚的女人,只能想辦法再接回來,從此之後楊家也愈發驕橫。
無論是李林甫還是楊家,都在利用皇帝的求安逸心理,一個勁兒地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但他們的試探是有效的,李隆基真的只要安逸。
……
李嗣業率領隊伍離開長安之際,還在琢磨李林甫操縱科舉的背後,是玄宗皇帝對舒適圈的日益依賴。他好像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皇帝的要求是維持舒適的現狀,國事有人代勞,身邊楊玉環陪伴,一心研究歌舞。
他要想從中謀取利益獲得晉升,就必須爲舒適圈添磚加瓦,這樣做好處多多,既不得罪楊家,也不得罪右相。若是想要打破皇帝舒適圈,那就適得其反,不但得罪右相,而且得罪楊家,下場就是在大唐無立錐之地。
他好不容易求來的北庭節度使當然不能這麼浪費掉,在政治環境差的情況下愈發要苟着發育,等到將來有資格大聲說話的時候,再發出自己的聲音也不遲。
李嗣業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這寒酸的隊伍,六十多人的隨從實在撐不起節度使的架子,等到達北庭後,除去接來家眷外,還要把封常清和段秀實等人挖過來,有了這樣兩個人,他在北庭的經營就輕鬆許多。
前方開路的隊伍突然停下,門旌的隊伍往兩邊分開,他高聲喝問道:“怎麼回事?”
“稟中丞,前往有道人擋路。”
他揮動馬鞭抽打馬臀上前,道柔緊隨在身後,來到隊列之前看見李泌手執拂塵,揹着一個竹筐,臉上風塵僕僕,他的身後是清麗婢女牽着一頭驢,驢子身上負擔着行李。
“李泌?”
他吃驚地問道:“你不是在終南山潛心修道麼,怎麼跑到了這河西的臨鬆薤谷。”
李泌拱手坦然笑道:“臨鬆薤谷是先賢治學之地,李泌特來尋訪他們的足跡,又想可能會在這裡碰到你,這不,果然遇見了。”
從面相上來看,李泌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太子的遭遇並未擊垮他的向道之心,或許有一天,他也會毅然迴歸朝廷,爲風雨飄搖的東宮保駕護航。
李嗣業翻身下馬,牽着他的衣袖說道:“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到山谷間走走。”
兩人踩着青翠的草木往山坡上走去,兩名婢女遠隨在身後,她們各自熟識,也有說不完的話要講。
李嗣業站在山頭上,遙望遠方的馬蹄寺,低聲詢問李泌:“太子好些了嗎,是否回長安去了?”
李泌的臉色突然沉了下去,咬牙說道:“皇甫惟明韋堅勾連案風波未平,太子姬妾杜良娣父親的杜有鄰案又起,如今他如同燒魚一般被人架在火上兩面燒烤,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怎麼?又出事兒了?李林甫死纏爛打不肯放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