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華陰城下,數不清的河北叛軍士卒,正在三五成羣的合力打造攻城器械。
與此同時,還有不少人在堆土山,企圖讓土山的高度,與華陰城城牆一樣高,用這樣的“土辦法”攻城。
簡直比建房子的工地還熱鬧。
不得不說,爲了攻克華陰,安守忠也真是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
華陰城其實是不好攻的,因爲這座城非常小,城牆非常高聳,又位於山腳下有一定斜坡度。若是有時間,將其徹底圍死,幾個月後城中無糧,自然是不攻自破。
圍困時間一長,甚至喝水都是問題。
可是皇甫惟明等不了幾個月,他只想迅速攻克華陰,越快越好!
甚至幾天都等得不耐煩!
無奈之下,安守忠只好轉換思路。
他下令組織敢死隊,不斷從山上突入。可是山路狹窄,山上平地極爲有限,無法容納太多兵馬。
每次翻山,想從北面突入到華陰城中的時候,基本上都是以少打多,幾乎每次回來的人,都是十不存一。
不過安守忠想的卻是:我打不過你,耗也耗死你!
哪怕是自己這邊死得多,華陰守軍死得少,安守忠也確信,對面無法補充兵員,死一個就少一個!
只不過連續消耗之下,也讓河北叛軍這邊的軍心士氣變得低迷起來。
這種消耗戰李光弼那邊難受,安守忠也不好受。
就如同掰手腕一樣,相持的兩邊都是感覺不舒服的,就看誰能挺到最後了。
面對如此難啃的一塊骨頭,皇甫惟明更不敢將華陰城留在身後了。
誰也不敢說打長安就能一日拿下。倘若還有敵軍在灞橋一線佈防,只要堅守個幾天,河北叛軍就受不了這種兩頭被堵的遭遇了。
華陰這裡的道路太狹窄,很容易被人封鎖。只有拿下這座城,保證後路,大軍才能方向挺進長安。
這天剛剛入夜,一天的攻城戰告一段落,華陰城照樣是巋然不動。
皇甫惟明前來視察安守忠攻城的進度,差點沒氣暈過去。
見皇甫大帥面色不虞,自知理虧的安守忠抱拳行禮道:
“大帥,今日攻城器械還未備齊,所以進攻不利。明日器械便可以就位了。
末將通過不斷派人反覆衝擊北面的山崖再悄悄分兵,已經在那裡埋伏了一兩千人。明日開始四面八方一起攻城,未必不能取勝。”
安守忠的樣子看上去頗有自信。
“加快進度,我們在這裡卡着有幾日了,不要等到軍糧耗盡後,再等後方運來糧秣去攻城!
我們拖不起了!”
皇甫惟明虎着臉警告道。
其實安守忠真的盡力了,下雨天沒法打造攻城器械也沒法攻城,甚至連爬山都很危險。老天不給面子,安守忠也是沒有辦法。
下不下雨又不是他可以決定的!現在雨停了,自然可以開始辦正事了!
正在這時,一個斥候飛奔而來,走到跟前對着皇甫惟明抱拳稟告道:“大帥,長安那邊有兵馬在灞橋西側紮營,並在周邊挖掘壕溝,敵軍主將爲郭子儀。”
“去歇着吧。”
皇甫惟明無力的擺了擺手。
官軍在長安的數量或許不多,但一萬人總歸是有的。守住灞橋幾日綽綽有餘,偷襲這一招是沒法用的。
還是不要想那些歪心思了,先拔掉華陰城爲上策。
“明日你攻城有沒有把握?”
皇甫惟明看着安守忠的眼睛詢問道。
“有。”
安守忠硬着頭皮說道。
這時候他能說“不”麼?
那肯定不能夠啊!
不過皇甫惟明也看出了他的猶豫跟勉強,伸出三根手指說道:“三日,本帥給你三日時間攻下華陰城,否則軍法伺候。”
看得出來,皇甫惟明這次是動了真怒。要是三日過去還不能攻破華陰,這位大帥是真要拿安守忠的人頭祭旗了!
“請大帥放心,若是攻不下華陰,末將提頭來見!”
安守忠一臉肅然抱拳行禮,心中卻是暗暗叫苦。
攻?拿什麼去攻?
等皇甫惟明離開後,安守忠長嘆一聲,擡頭望向高聳的華陰城,太陽掛在城牆上,通過女牆的縫隙,那點金黃中帶着血紅的光線照得他眼睛疼。
如果三日後攻不下華陰怎麼辦?
安守忠暗暗思索,揣摩實在攻不下華陰,一路奔襲長安,倒也不是不能試試。死中求活嘛,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山城又不能挖地道,可惜了。”
他忍不住嘖嘖感慨,華陰城這個地形,限制了很多攻城的打法,非常棘手。
當安守忠在部署攻城事宜的時候,李光弼也在城頭觀察河北叛軍的動向,越看越是眉頭緊皺。
“明日賊軍要總攻,上攻城器械了。除了雲梯和擂石車外,可能還會有巢車……不好收拾。”
李光弼托起下巴,觀察着城下叛軍已經打造好的攻城器械,從中也看出來了一些虛實。
皇甫惟明遠道而來,絞車弩之類的玩意是沒有的。不過還是攜帶了一些製作攻城器械的“五金件”。這也是野戰軍的標配了,遇到不好攀爬的城池,需要砍伐就近的樹木,臨時組裝攻城器械。
李光弼也有自己的難處,現在華陰城內缺少火油等引火之物,因此對付那些木質的攻城器械不是很順手。
明日只怕是一場硬仗。
甚至可以說,正常情況下,明日之戰想守住華陰城很難。
“君實,明日不好守啊!”
郝廷玉走到李光弼身邊,小聲嘀咕了一句。
看到李光弼不說話,他又補充了一句說道:“城門被堵死了,我們想夜襲敵營也不好使。”
其實他也想過對策,唯一的一招,就是利用夜色,突襲敵營,打亂敵軍部署。
至少可以把賊軍總攻的時間往後面拖一拖。畢竟夜襲要是炸營,軍心浮動是難免的,肯定不能馬上就把隊伍拉出來直接攻城啊!
“你說的確實是個辦法。”
聽到郝廷玉的話,李光弼卻是點點頭表示贊同。
“君實,我隨便說說,你可別當真啊!”
郝廷玉生怕李光弼搞什麼幺蛾子。
“不,城門被堵,賊軍必定不防備我們夜襲。這反而是一個機會。”
李光弼眯着眼睛,似乎已經想到了辦法。
“火油還有麼?”
他看向郝廷玉詢問道。
軍中某樣東西,究竟是有,或者沒有,常常不是絕對的,需要定一個數量級再來判斷。
比如說火油,這是軍中生火造飯必須要用的東西,又怎麼可能一點都沒有呢?但要收集一場戰鬥所需的火油,就勉爲其難了。
“有當然是有的,就是不多……”
郝廷玉面有難色說道。
“能有多少就用多少吧。”
李光弼擺了擺手,示意郝廷玉不用繼續說下去了。
“那行,我去準備。”
郝廷玉知道李光弼的脾氣,直接領命而去。
等到了半夜,李光弼親自帶隊,準備了幾十根繩子,分別從牆角不起眼和視野盲區的地方放了下來。挑選出來的數百精兵,順着繩子爬了下來。
他們集中起來以後,發現河北叛軍白天裡瘋狂挖土山,做攻城器械,又是準備明日攻城提早休息。一個個累得跟死狗似的,簡陋的營地內鼾聲震天。
李光弼也不客氣,一邊分出幾個人,在大營另外一頭拼命擂鼓以爲疑兵。一邊帶着剩下的人去燒攻城器械。
可惜手頭的猛火油不夠,點燃了一小半的雲梯與擂石車後,火油就用完了。此刻河北叛軍已經回過神來,組織人手去救火了。
眼看事不可爲,再拖下去只能損兵折將,李光弼只好回到城牆下方。郝廷玉早就在那裡準備了不少吊籃與繩梯,以及沒有收回去的數十根繩子。
藉助着這些東西,李光弼的隊伍,幾乎毫髮無損的回到了華陰城中。
可惜他們燒掉的敵軍攻城器械數量有限,只能說稍微減輕了一下明日白天的防守壓力,非常可惜。
有效果,但未竟全功。
郝廷玉看到李光弼似乎一臉遺憾的模樣,於是指了指城下的火光安慰他道:
“雲梯好說,數量不多,找幾根粗木頭頂住不讓它靠近城牆,再引火燒之即可。麻煩的是擂石車,我們似乎沒什麼特別好的應對方法。”
聽到這話李光弼也是點點頭表示認同。
雲梯好說,那麼大的傢伙推動不容易,而且攻山城是上坡。等河北叛軍攻城士卒頂着箭矢來到城下的時候,不僅很多人會中箭,而且已經浪費了大量體力。
這種狀態攻上城牆,面對以逸待勞的守軍,顯然是有點勉強的。
但是擂石車這玩意就比較變態了,特別是華陰這邊石頭很多,取材不難。拋出去的石頭砸到城牆上,很容易把華陰城這種石頭壘成的高牆轟塌陷。
對於這種“鬥力不鬥巧”的玩意,李光弼似乎也沒什麼特別好的辦法去應對。
不能出城,就無法破壞擂石車。而城內只有數量有限的絞車弩,佈置於城牆上。這玩意經不起石頭砸啊,砸中一下就壞了!
真的猛士,敢於面對慘淡的人生,敢於面對淋漓的鮮血。沒招應對,那就直接用天靈蓋去接吧,反正現在跑也是跑不掉的!
“擂石車這種先忍耐吧,讓守城士卒多攜盾牌,結陣以對。能拖幾天是幾天。”
李光弼長嘆一聲說道,已經有了心理預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很多守城的辦法在華陰城都使不出來,他也是愛莫能助。
不過幸運的是,攻城一方的安守忠,似乎同樣是很多攻城的辦法使不出來。
攻守雙方也算是同時被削弱,反而是又站在幾乎同一條水平線上死鬥了。
……
風陵渡口規模很大,自漢代起,就是黃河中上游的關鍵渡口之一,停泊着很多船隻。
從這裡乘船,到對岸可以登陸的河灘,大概有五六裡那麼遠。如果考慮逆水而行,繞道等因素,差不多等於划船十里地了。
說遠不遠,說近也真不近,足夠對岸事先準備好的軍隊展開隊形了!
方有德領着一萬多精兵,晝伏夜出,終於在四天後趕到了這裡。其間爲了不讓河北叛軍察覺,花費了不少功夫偵查與埋伏。行程比原定計劃慢了幾天。
不過這幾天下大雨,確實走不快,但這種天氣,卻也爲隱藏行蹤提供了不少便利。
是福是禍還很難說。
等方有德他們抵達風陵渡的時候,已經是郝廷玉離開隊伍的五天之後了。
幸運的是,風陵渡停泊的船隻不少,足夠一萬多大軍渡河到對岸了。
此刻天色將黑未黑,方有德找了個熟悉水性的船家,帶着李嘉慶等人,划船到對岸的某個臺塬上,親自觀察戰場情況。
朝西面遠遠望去,果然如他所料,皇甫惟明麾下的河北叛軍主力,正在圍攻華陰城。其軍帳延綿到潼關,長度不下數裡地。雖然此刻還未天黑,但營地內外都點燃了火把。
規模雖然不小,看起來防守比較鬆懈。壕溝箭塔之類的玩意一個沒有。
畢竟,在皇甫惟明看來,潼關以東幾乎不可能有敵人前來,修這些玩意純屬浪費。
“大帥,敵軍不備,我們的機會來了啊。”
李嘉慶面露喜色。
大家都是帶兵打仗的人,很多粗淺的戰場形勢,一看便能知道個七八分了。
傳言說李二鳳初次上陣的時候,就能通過觀察戰場形勢,判斷敵軍虛實了。
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李家人吹牛。
方有德一言不發的抱起雙臂,凝視着華陰城的方向,沉吟不語。
似乎是在權衡利弊一般。
看到他不說話,李嘉慶也不好打斷他的思路,只好也跟着不說話,現場氣氛頓時沉悶了起來。
很久之後,似乎天色都暗下來不少,方有德這才長出一口氣道:“現在出手,本帥並無必勝把握,還得再等等。”
聽到這話李嘉慶一愣,他已經很久沒聽到方有德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了。
按照以往的習慣,方有德經常性的表態就是“放心”“賊軍插標賣首”“你一旁看着便是”之類的豪言壯語。
“大帥是覺得皇甫惟明麾下的部曲比較難打麼?”
李嘉慶疑惑問道。
方有德擺了擺手說道:
“非也,以前即使不勝,某心中亦是準備了退路可走。
而這一次,若是不能勝,後果不堪設想,故而患得患失。
賊軍前幾日下雨不能攻城,現在距離開始攻城肯定不過兩三日,尚且有不少氣力沒有發泄。
以我們時常攜帶七日干糧的習慣來看,賊軍現在的存糧,恐怕還有不少富餘。
這個時候動手,哪怕是出其不意,皇甫惟明也可以從容指揮調度。
我們佔據先機卻兵少,勝負在五五之間。起個大早卻趕晚集的事情,本帥是不做的。
所以啊,還是得苦一苦李光弼,拖着這些賊軍多拼點消耗。
待賊軍已經精疲力盡了,我們再出手,可以一戰而定。”
方有德難得跟李嘉慶解釋了一大通,這下就連旁邊的李懷光都聽懂了。
“大帥,到時候務必要以末將爲先鋒破敵!”
李懷光抱拳請戰道。
“好說好說。”
方有德看着日落的方向,那一輪紅日漸漸隱沒於地平線,喃喃自語說道:
“等這一戰打完,天下的大局,就該差不多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