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自幼被養於宮廷,太子的玩伴,天子視如子侄,身兼四鎮節度使時,還不到四十歲。
他的身份讓李林甫忌憚,他的功績讓李林甫忌憚,他的年齡更是讓李林甫忌憚。
人人都知道,李林甫爲了自家的權勢,想要絕邊將入相之路,而實際上,他想要斷絕的,就是王忠嗣的路。
以當時天子的信重,根本就沒有機會,哪怕皇甫惟明、韋莊,甚至是太子妃韋氏,都在他的誣告下,被毫不留情地處理了,卻動搖不了後者紛毫。
可誰知道,這份信重,被後者自己打破了,帶來的不僅是罷官去職,還有殺身之禍。
“那是某第一次見到天子,他坐在一張胡牀上,雙目無神,像是直直地看着你,又像是看着遠處,某被內侍叫起,只敢說一些奉承話,他依然沒有表示,直到某說到石堡城,他一下就看了過來,那種威勢,某此生都不會忘。”
李光弼相信,哥舒翰從來沒有向旁人提起過這次覲見,有些東西壓在心裡,只怕會像山一樣重,此刻,對方就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人,在回憶自己的過去,他靜靜地聽着,哪怕內容再是驚人。
“石堡城,算得了什麼,它阻擋的不是大唐的兵馬,而是天子的決心!王公不懂麼?你當時就在他身邊,肯定知道,他懂,卻不會那樣去做,他想打出一次信安王那樣的突襲,可吐蕃人衆志成城,不會再給大唐機會。”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啊。”
“皇甫惟明打不下來,董延光打不下來,若是某再打不下來,朝廷會如何做?”哥舒翰在笑,眼裡卻閃爍着痛苦:“還會有無數的將士被送上去,帶領他們的,是連某都不如的庸將,死上十萬人,百萬人,大唐都會拔去這根刺,紮在天子心頭的這根刺!”
他大笑着一拳捶到了几案上,那些精美的器皿,發出重重地碰撞聲,李光弼耳中聽到的,卻是狼一般的嘶吼。
“王公,他沒有擔當!他沒有擔當!”
一連叫了數聲,哥舒翰才稍稍平靜下來:“明知天子之心不可擋,明知皇甫惟明、董延光皆是庸碌之輩,明知某這種蠢人,只會罔顧將士性命,他卻沒有站出來,擔起這一切,這便是你所說的,有古人之風?”
“數萬將士啊,若是他在,哪怕能少死一千人,都會讓隴右多出一千個完整的家,這他孃的纔是古人之風!”
臣子不言君之過,事情的是非曲直,隨着當事人的故去,已經無從提起了,李光弼默然不語地聽着他的咆哮,感受着他的那份心痛,畢竟兩鎮相隔不遠,當年的戰事,也有不少河西兒郎參加,那種滿眼望去,處處白幡的悽慘景象,怎會不令人記憶猶新?
“一個老者,最不希望的就是兒女的忤逆,最怕看到的就是紛爭不休,他可以容許別人翦除太子的羽翼,卻絕不會動太子本身,因爲這些年來,太子的仁孝,既爲朝野所知,也爲天子所知,這麼做,又何嘗不是爲了保全太子。”
哥舒翰嘆了一口氣:“壽王,實際上在娘子入宮之時,就絕了東宮之路,其餘的諸子,又有哪一個比得過太子。”
李光弼聽得觸目驚心,甚至有一走了之的衝動,這種事情,邊將一旦摻和進去,皇甫惟明就是下場,傳說中,王忠嗣也是因此才得罪的,他的小身板哪裡擔得起?
可對方卻不管做何想,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知道嗎?那一日,天子便如某今天一般,心痛不已,什麼太子,什麼權相,王公得掛四鎮節度實職而不疑,在天子的心目中,早已超過了自家的子侄。”
“天子心痛的是,他的違逆。”
李光弼明白了,對於王忠嗣的情感,就連皇帝也未必真正弄懂,那是不同於子侄,卻又超出子侄的,簡單地來說,他當對方是自已的人,是如同高力士一般的心腹,可沒想到,對方不光拒絕了他的調遣,還陰奉陽違,這纔是最後的取死之道。
要知道,對方可是曾經一日殺死過三位親子的強悍天子,在他心目中,或許最爲痛恨的就是這種不忠。
然而,他最終還是放過了,這絕不是出自哥舒翰的苦苦哀求,而是心裡的那份惻隱之心,正如哥舒翰說的。
天子老了。
“光弼。”哥舒翰抓住他的手臂,懇切地說道:“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讓你明白,不要去做違逆之事,這一回天子決心已下,五路圍攻,猶以我河隴兩鎮爲最,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戰績,你我都會成爲那位權相的卒子。”
“大夫放心,某不是王公,但憑調遣便是。”
“你又何必自謙,王公曾有言‘異日代他者,必是你’,便是今日了,河西兵馬,拿下九曲之地不難,難得是隨後吐蕃人的反撲。”
李光弼的心裡一動:“你是打算......”
哥舒翰點點頭:“今日之事,多半瞞不過吐蕃人的探子,某這番做作,在他們眼中,會是什麼樣的解讀?河西兵馬,一定要牢牢地釘在河湟,哪怕他們傾國來攻,倘若戰事不利,你就是某的替罪羔羊,光弼,莫怪。”
長這麼大,李光弼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直白的威脅之語,而且還是出自曾經的同僚,他相信,對方絕不會是虛言侗嚇,這一仗,哪怕打光了河西兵馬,也一定要達到目地。
一如當年的石堡城。
“只望哥舒公封王之際,不要忘了河西兒郎。”事到如今,他還有得選擇麼?
“封王?”哥舒翰仰天大笑:“那日入覲,天子給某看過一份制書,寫於天寶五載,可知封得是誰麼?”
本朝第一個王位封在天寶九載,在這之前,最有可能的人選自然就是王忠嗣了,天寶五載正是天子向他垂詢石堡城攻略之時,哥舒翰的意思很清楚,只要他當時答應並打下來,就會是第一個自邊將封王之人。
“某是一個用自家將士的屍骨,築起青雲階的渾人,阿布思已經反了,河西若是有誰不滿的,大可以反了去,哥舒老子,怕過誰來?”
在他的笑聲中,李光弼走出了大帳,無論那些話是真是假,這一戰都是箭在弦上,李晟的大斗軍已經出發,他們將直抵九曲之地,掀起這場大戰的序幕。
隨後,便是一支接一支的河西兵馬,在隴右將士們高亢激昂的歌聲中,邁向遠方的戰場。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