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的,蕃虜要拼命了,可怎生是好?”不知道什麼時候,楊預站在了田珍的身邊,瞪着眼睛,滿臉都是不甘心。
對面的情勢,都在田珍他們的眼中,可現在除了遠程的支援,根本給不出別的支援,任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們這一小隊人,能撐下這一次攻擊,已經是極限了,再來一個千人隊,只怕就是撐不住的下場。
更別說,還有整整三千吐蕃騎兵在後頭虎視耽耽!
絕境,這是毫無出路的絕境,不光是楊預這麼想,也不光田珍這麼想,就連於闐鎮守使楊和,都沒了教訓兒子的心,一言不發地盯着對面。
一箭不過百步遠,就只能這麼硬生生地看着同袍被敵人斫殺當場?任是誰也心中不是滋味,可他們又做些什麼呢。
田珍聽着那摧命一般的號角聲,眼中直似要冒出火來,那裡的每一個唐人士卒,都是他的手足,更不必說,還有一個能幹的徒兒。
他在痛悔,爲什麼,自己沒有先過河,就算戰死了,也是同他們在一塊兒,也好過在這邊煎熬,長長的號角聲,突然提醒了他,咱們可以輸了性命,卻不能輸了氣勢。
“力士呢,都他孃的死絕了麼?”
隨着他的咆哮聲,軍中力士忙不迭地將鼓架子拉了上來,足有一人高的雙層牛皮蒙面大鼓,每一面都被三、四個身材高大、胳膊比尋常小兒的腰身還要粗的巨漢護持着,這些人的腰間,彆着一柄斗大的木槌,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鼓架子搬下來,然後一齊發喊,將大鼓擡了上去,安置在木槽當中。
這樣的大鼓,在前部軍中,一共有八面。
婆夷川對面的唐軍小隊,已經沒有辦法擺出完整的三個隊型了,只能合在一起,組成一個百人左右加強型的防騎兵陣型,因爲對他們來說,千人左右的輕步卒,遠沒有後頭那三千吐蕃騎兵威脅更大。
咄骨利指揮着自己這一小隊人,收縮起來,方纔的攻擊,他們被隔離在唐人的陣型之後,傷亡不算太大,但也倒下了十多人,對方同樣有弓箭手,在抵近攻擊的時候,沒有誰能完全避免矢石。
現在唐人的陣型收縮了,所能遮護的範圍也變得小了一些,他們這些陣後的弓箭手,當然也跟着變陣,目前的情形下,傷者只能擺在後頭,做一下簡單的包紮,能忍得住不哼哼就可稱“悍勇”了。
可比起前頭的唐人來,又算得了什麼。
在他們這個小小的陣型四周,到處都是倒斃的吐蕃步卒人屍體,咄骨利甚至還能認出幾個曾經一塊兒巡過夜,或是喝過酒的同僚,僅僅一夜之間,就成了生死大敵。
或許自己也會和他們一樣,成爲河岸邊上的一具屍體吧,他排除掉雜念,大聲地招呼着手下人。
“動作快些,多收集些箭矢,他們就要上來了。”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事情發生得本就倉促,他們在巡夜之時,身上只背了一個箭囊,連回營去取的功夫都沒有,吐蕃人便殺到了眼前,一個箭囊只有三十隻箭,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有限。
好在對方用的,與他們是同一種箭矢,縱然矢鋒折了一些,也總比沒得用強,爲此,他們甚至連插在屍體上的的都拔了出來,將還帶着血跡的羽箭插進囊中,等待着敵人再度撲上來。
就在他們收集箭矢的當兒,唐人的陣型已經佈置完畢,這種情況下,在最後佈置一個隊副已經沒有了意義,因爲他們根本無處可逃,幾個隊頭和隊副全都安排在了前面,配合身後的長槍、刀盾,形成一個更爲尖銳的鋒頭。
這個鋒頭的尖端,站着全隊技藝最好的老卒張無價,劉稷之前已經堅持了很長時間,現在不適合繼續擔任隊頭,他自己也知道,並沒有堅持下去。
шшш ☢t tkan ☢c o
不過他也沒有休息,只是將陌刀插在陣後,圍着這個不大的陣型,一邊走,一邊神情輕鬆地說着話。
“許棒子,你他孃的還好意思說,老子爲什麼看不上你,才殺了幾個蕃虜,就喘得跟個狗似的,你瞧瞧跟咱們過來的弟兄,人家翻雪山過草地,前有圍追後有堵截,現在腰板兒還挺得直直地,你也能比得?”
許光景被罵得狗血淋頭,面上卻是笑嘻嘻地,嘴裡小聲地嘀咕着:“誰是慫貨,手底下見真章便是,分明是你自己不要,卻來說些便宜話......”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被劉稷聽見,還沒有說完,腿上就着了一下,將後頭的話嚥進了肚子裡。
“說什麼呢?”
“回戍主的話,某不叫許棒子,誰叫誰是棒槌,俺纔不當哩。”
一語既出,鬨堂大笑,就連素來不易動容的張無價,都有些忍俊不住,他當然知道兩人是在演戲,爲的就是讓弟兄們緊繃的那根弦,稍稍鬆一下,因爲接下來,將是更爲殘酷的戰鬥,也許就是最後一戰了。
這個道理,做爲老兵的他們,都非常清楚,可清楚歸清楚,任是誰真正面臨絕境時,說不在意都是假的,求生纔是人的本能,可他們的生路又在哪裡?
而此刻年輕的戍主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囂張表情,給了他們一種錯覺,自己只是一隊尖兵,還有大隊人馬在後頭。
這話原本也沒錯,如果中間沒有隔着一條婆夷川的話。
很快,他們的笑聲,在一片急促的號角聲中,戛然而止,劉稷依然是那付神情,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一個手下的肩甲。
“蕃虜很是善解人意啊,又來送人頭了,這一仗打下來,咱們這渡河第一功,便是鐵板釘釘,任是誰也搶不走了。”
說着,他加大了音量,讓自己的聲音傳入每個手下的耳中。
“如此大功當前,誰都不許急着死,弟兄們,給咱們的朝廷,省點恤賞錢吧,咱們要錢,也要從吐蕃人那裡要來,打垮了他們,勃律之地,就任我等予取予求,吐蕃人經營了三十年,那是多大的一筆財物,咱們一定要活下來。”
財帛動人心,哪怕死到臨頭,也沒人不想有個念頭,恰恰在此時,身後傳來了激昂的鼓點聲,一下子就壓過了吐蕃人的號角。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連成了一片,這種聲音,所有的唐人軍士無比熟悉,聞鼓則進,有死無生,自家的同袍,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在爲他們送行呢。
強軍,聞鼓而生戰意,這一刻,所有的唐軍戰士,不分老兵新卒,都昂起了頭,握緊了手中的刀槍,等待着拋卻頭顱,血染大地的一刻。
而在他們的面前,無數的吐蕃步卒,高舉着火把,吶喊着從黑暗中衝出來,宛如一片紅紅的火林。
這是一支生力軍,大有一舉把唐人趕下河川的氣勢,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