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歷史的劉稷知道,大唐的盛世在達到頂峰後,瞬間滑落,而吐蕃則剛好相反,在已經接近斷氣的時候,迎來了復甦的機會。
他知道,卻無力改變,就算穿成了那位天子,在未來的幾年裡,也只有一次機會,就是兩年後,安胖子進京那一次,可真的宰了安胖子,已經箭在弦上的范陽,只怕就會換上一個能力更強的傢伙來主事,這個人叫史思明。
眼下不過是安西鎮一個小軍官,手上管着不到一百人的劉稷,又能做些什麼呢?
坐在海拔三千多接近四千米的斯嘎爾河岸邊,劉稷將雙腳浸在冰冷的水裡,雙手撐地仰望着天空,看着那些閃耀的星光,想起了後世在巴國執勤時,一個巴**官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這片土地沒有任何經濟利益,在戰爭的威脅下,就連放羊都可能踩上地雷,可他們依然要守在這裡,因爲如果不這麼做,自己的家人孩子,就無法在伊堡、拉合爾享受到和平,真羨慕你們華夏人,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着一切,甚至把戰爭當成一種冒險的體驗。
當時的劉稷,聽在耳中,卻沒放在心上,此時在親身經歷了戰爭之後,才體會到這話的含義,勃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卻不得不看着兩個國家殺來殺去,遠隔萬里的長安城裡,那些酒肉放臭的高門大戶,如果知道他們的安逸日子只有幾年,又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人類幾千年的歷史,比起天上的這些星星,只是滄海一粟,而一個人的一生,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出現在這裡,難道真的是,奈何橋邊,少飲了一口孟婆湯嗎?
自己這棵粟,真得一點兒水花都掀不起麼?
身後響起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劉稷坐直身體,回頭一看,被手下引上前來的正是那位石郎君。
“五郎......戍主。”石崇志一開口,就意識到了不妥,趕緊換了個稱呼。
“你又不是我的兒郎,還是舊稱吧。”劉稷擺擺手,示意他靠近一些,不然聽得太累。
石崇志倒沒怎麼客氣,商人本就是八面玲瓏的做派,莫說對着一個小小的戍主,就是封常清那樣的主官,也是有些面子的,畢竟這條商路,是大唐在西域能紮下根,最爲有力的保障,要知道,安西不比北庭,實行的可是半羈靡的制度。
那也就意味着,本地的稅收,全都掌握在當地的各國國王手中,他們能收到的,除了一些捐獻,就只有各個關卡的商稅。
“是。”雖然這樣,石崇志並沒有託大,還是應了一聲,在他邊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這個舉動,頓時贏得了劉稷的好感,要知道爲了來見他,對方換上了一身緞面長衫,能夠毫不介意地坐在這上頭,縱然有刻意交結的心思在裡頭,也是他自身平日裡修煉的結果,否則哪有這般自然。
“你是不是想問,那筆財物,該如何處置?”對於他,劉稷沒有半點客氣,能打動商人的,只有利益,別的都是浪費時間,他現在哪有時間可以浪費。
“但請五郎示下。”石崇志的官話非常標準,只是聽着有些怪,就像是刻意訓練過一樣。
“大唐與大食已經修好,你們石家,對那條商路,不陌生吧?”
石崇志微微一怔,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他一時間還沒能反應過來。
“不瞞五郎,我家在那邊,確實有些干係。”
“那就交與你,這些財物,當做我乾坑戍與你們石家合作的股金,如果你們家想主導,就拿出比它更多的數目來,怎麼做你作主,我們負責打通關節。”
竟然是這樣,石崇志的心裡立刻盤算開了,從吐蕃人的官邸中搜出來的,全都是當地人進獻給新任東本息東讚的財物,再加上爲了投靠唐人,卻吉堅贊等人送上的呈奉,算是一筆不小的財貨,可在石崇志的眼中,這還只是其次。
五郎是個什麼背景,縱然以前不清楚,這幾天等唐人的大軍到來,以他的手段,從楊預那裡也好,從別處也好,都能輕易地套出話來。
別的不說,光是一個,現任四鎮節度使的乘龍快婿,就已經足夠了。
要知道,在四鎮百姓當中,這是比長安城中那位天子還要實際的存在,基本上就是這安西之地的王,沒看到麼,那些什麼小國的國王,在他面前,一樣要低聲下氣。
而且,這位封中丞,是剛剛纔接任的,又立下了如此大功,地位只會更加穩固,以往常的經驗來看,除了王正見因爲健康原因,只呆了一年不到,其餘的節度使,最少也有五年的光景,五年,已經足夠石家投資了。
如此的身份,難怪值得楊家嫡次子捨命相救。
不就是一條命麼,楊預都捨得,他有什麼捨不得的,石崇志一咬牙,拿出了那一晚破釜沉舟的氣勢,沉聲說道。
“某家是某家,石某是石某,若是某願拿出身家,與五郎合股,不知道,能否有這個機會?”
劉稷有些意外,轉過頭,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後者苦着臉接着說道:“不瞞五郎,在石家,某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否則如何會被髮到這種偏遠之地,前因後果,不提也罷,若是得蒙五郎看重,定然繼之以死。”
有野心?家族越大,事情就越複雜,劉稷並不在乎他們家的那點破事,他唯一在乎的,是能力是不是能達到他的要求,要知道,那條路上,有着無數的變數,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滅,沒有一個強大的人脈,是走不動的。
對於他的沉默,石崇志似有所感,繼續解釋道:“從西州到颯秣建,某在十六歲時就曾經跟隨家父走過,後來家中的商隊,也曾跟過幾回,該在何處歇腳,如何打點,都不陌生,這些年雖然不曾走了,但只要給某機會,定然不負你的所託。”
颯秣建,又稱撒麻兒罕,是後世烏茲別克的第二大城市,位於河中地區的西北端,也是當地著名的商貿中心。
“四成,同樣的條件,某隻要四成就行。”石崇志見他依然沒有表示,不得不自已壓價。
“三成,你不是石家,不值那兩成,這三成裡頭,你在賀菩勞城的相助,纔是我點頭的原由。”
劉稷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給他一個機會,因爲將來要做的事情,需要一個能豁出去的人,石家雖然可能人脈上更廣,可牽涉的利益糾葛也會更多,未必會爲他火中取栗,眼前這個人麼,倒是有些潛質。
潛質就是潛質,在沒有變成實質之前,只能低估,這就是商業行爲,容不得半點情愫在裡頭。
石崇志一咬牙,點點頭:“三成就三成,總有一天,某會讓五郎看到,某值得那兩成。”
有志氣的孩子值得鼓勵,劉稷笑了笑,伸出一隻手,石崇志先是不解,隨即反應過來,也學着他的樣子,伸出手,兩人的手掌在空中相握。
“成交。”
劉稷說完便放開了手,既然達成了協議,有些事情就可以同他說了。
“此戰再過幾個月就會結束,你馬上趕回去,組織貨源、招募人手,需要什麼,只管遣人來找我,萬一有事找不到,楊鵠子也是一樣。”
“某這就回去安排,五郎有什麼要帶與家中的,只管吩咐便是。”石崇志馬上就進入了角色。
劉稷不防他會這麼說,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得是龜茲城。
“不,你們直接從庭州出發,貨物可以在西州置辦,龜茲太遠了。”
這一下子,輪到了石崇志不解,他只能小心地提醒對方:“北庭節度,只怕不好相與。”
封常清並沒有加兩鎮節度,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就憑一個安西副大都護,如何能管到那邊去,這位莫不是糊塗了?不過對方有一點沒有說錯,西州纔是商賈雲集之地,因爲它的另一頭連接着河西走廊,大唐的腹心之地。
沒想到,劉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盯得石崇志毛骨悚然,又不知道自己的話哪裡錯了。
“此戰過後,我會升做守捉使,多半就會是耶勒,自家的地盤,你怕什麼?”
石崇志恍然大悟,乾坑戍本就是北庭大都護的序列,只是王正見爲了這場戰事,臨時調過來,戰後肯定會歸建。
耶勒守捉,做爲乾坑戍的上級,就在那條商道的當口處!
所謂現官不如現管,就算是正牌子伊西北庭節度使,也不如這個守捉使好使,有了他的關照,從庭州一直到碎葉川左近,全都是劉稷嘴裡所說的,自家地盤,石崇志突然間感覺到,自已雖然只佔了三成,其實是佔了一個大便宜。
能在兩鎮都吃得開的,不就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更何況,這位還如此年青,前途根本就是無可限量的。
聽聞他素有好色之心,不知道自家那位小女,能不能入了對方的眼,一時間他視線不知不覺變得複雜了許多,心裡頭那股子久違的鬥志,一下子升騰起來,就好像年輕了十歲一般。
離開的時候,腳步都顯得虛浮無比,差點就給絆了一跤,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自然就有了別的解釋。
人才都是鍛煉出來的啊。